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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语,但她可以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往这儿集中而来,也可以感觉老夫人巍颤颤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视着眼前这略显憔悴但仍不失秀丽的妇人,感慨万分的点点头。“我早应该来看你的,刚出事的头几年,我跟士鹏他爹,就当陪着士鹏一块儿来赔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这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倘若整个事件能重来一遍,他宁愿那把刀是捅在自个儿身上的!”

  一旁的士鹏面颊微微抽搐着,压抑着内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绪。老夫人望了儿子一眼,也不禁黯然。“这话他自己说不出口,可我能说,我能说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应当不厌其烦的来拜访你,以一个母亲对母亲,妻子对妻子,甚至母亲对女儿的立场,来一步一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与不平。如果我那么做了,那么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来,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分,开开心心的来串门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这慈爱又威严的老妇人好好痛哭一场,把她这些年来的委屈说给她听,但到底是倔强的强忍住了。老夫人缓步踱开,叹息着说:“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缺这份无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们小一辈辛辛苦苦在那儿搬砖堆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桥梁,而咱们还眼睁睁的看他们付出血泪,甚至几乎付出了生命!惭愧呵,咱们全都枉为人父、枉为人母了!”几个长辈对望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懊悔与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话虽重,可是语重心长,今年活到七十岁了,我想我是够资格这么说的。总而言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无风无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么手里少抓几个后悔,少抓几件恨事,也不至于蓦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啊!”紫烟表情一动,悄悄抬眼望着老夫人,见她泪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脸上的表情却更复杂了。

  “你们若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那么从现在起,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吧,别让躺在床上的乐梅不安宁。”老夫人望向乐梅,心里眼里都是诚恳,都是怜惜。“你们别说这孩子神志不清,也别说为时已晚,当咱们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恶念的时候,福虽未至,祸已远离!所以,让咱们放下一切恩怨,众人一心,只为乐梅祈福吧!”众人无语,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女眷们轻微的哽咽声。士鹏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着内在的激越,哑声对她请求:“请你允许让我到怀玉灵前上炷香!多年来,我一直希望帮这件事,除了祈求他的宽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乐梅化险为夷!我诚心诚意的请求你的允许!”

  映雪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着伯超,盼他代为做主,但他只是一脸严肃的摇摇头说:

  “你别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摊在你面前,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必须自己拿定主意!”

  是的,恩怨如乱麻,千头万绪,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结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正面转向士鹏,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不带恨意。

  “怀玉的牌位在我房里,我带你去!”

  听到这句话,柯韩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柯老夫人欣慰的直点头,喊着紫烟,拉着延芳和起轩,和悦的说:

  “来来来!咱们柯家的人,都去给乐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鹏原先还一直强忍着激动,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怀玉灵前祭拜完毕之后,他胸臆间那股汹涌的泪意却再也收束不住了。“怀玉……”随着这声发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脸一蒙,无法自己的痛哭起来。十八年郁结,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声痛喊中得到释放,都让痛快的泪水洗净了。而映雪民中那座坚硬的冰山,霎时亦化为轻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颊潸然淌下。

  乐梅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长得做不完的梦。

  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梦醒了还是梦。有些梦倏忽即逝,有些梦萦绕不去,它们一个接一个,如一条时而柔缓、时而险恶的河流,反反复复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则是一片落花,随着梦境的起伏迭荡而载浮载沉。

  仿佛,在灯火阑珊的市集上,她为了寻找起轩而来,却因人潮的涌动,两人仅能交换一个匆促的错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着他的名字,他挣扎着对她伸出了手,但一切的抗拒与努力俱属徒然,虽然她拼尽了力气向他泅泳而去,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人潮吞噬、淹没……

  仿佛,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正跪在地上裁着一块猩红色的布,她惊慌的问母亲在做什么,母亲头也不抬,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对要把她调养成最美丽的新娘,容光焕发的送进柯家大门。甚至连万里都忙坏了。为了起轩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韩家诊视乐梅,带着她打太极拳,让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己家里,还要研制各种补血安脑的药材,让她精神清爽;以上这些倒是得心应手,真正令他焦头烂额的是起轩那一箩筐永无休止的问题:乐梅好吗?乐梅快乐吗?乐梅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吃了几碗饭?乐梅……因为婚俗,定了亲的新人不宜见面,苦了起轩不说,万里也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问,烦得他连叹带嚷:

  “从头到尾,我不过陪在你身边跟着打转而已,结果爱情带来的痛苦、烦恼、眼泪和疯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简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万里啊万里,”起轩用力拍拍老友的肩,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说:“爱情要是没有痛苦,怎么能领略甜蜜的滋味?要是没有眼泪,又怎么能得到欢笑?我告诉你,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爱过,才算真正活过!”万里横了起轩一眼,以他一贯挖苦、戏谑的语气回敬:

  “是吗?但并不是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都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吧?若有,那才能“活过”,若没有,只怕是“活不过”了!”起轩心中一惊,扬起眉,研究的盯着万里,似笑非笑的问:“我是不是听见一种不太是滋味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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