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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妈妈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继续说,又垂下了头。“她始终知道我是爱你的,比你知道得还要清楚。可是,当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大妈——就是那个河马——又一直在逼迫着我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于是,我和那个姓狄的订了婚,到家乡去和你见了最后一面。回到台中,正赶上高等法院要重审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认为很有希望,认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的力量,于是,我就被送进了那个姓狄的家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她的双手死命的揉搓着那片落叶,把那落叶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进了那姓狄的家里……”她低低的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泪痕,终于,有两滴水珠落了下来,掉落在裙褶中,她轻轻抽噎:“我曾经想给你……那晚,在岩洞前面,我……曾经想给你……那时候,我是……好干净……好干净的,我……”

  他闭了闭眼睛,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他用胳膊拥着她,轻轻的摇撼着她,他的下巴温存的贴着她的鬓脚,他的嘴唇温柔的轻触着她的前额。他不敢说话,因为他的喉头哽着一个好大的硬块,他的心脏像绞扭般痛楚着。他不说话,只是好温柔好温柔的拥抱着她。

  好半晌,她似乎平静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又继续说了下去:

  “案子开庭了,我们才发现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们,要我们等待,等待,等待。等到后来,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岛服刑了,我们才知道上了姓狄的当。可是,人已经是他的了,便宜也给他占去了,还说什么呢?妈妈就呕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慰她,告诉她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长大总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对妈妈和大妈都挺照顾,并不缺钱用。然后,我那个哥哥突然出现了,带了一大伙人,他对那姓狄的说,我妹妹不是贱卖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笔钱出来,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我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着我妈的鼻子说:‘你办的好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妈气得昏倒了,醒来就逼着姓狄的和太太离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对我妈说:‘你自己是什么料,你女儿也是什么料!我姓狄的是什么身分,怎么可能娶一个走私犯的女儿,何况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梦了!’我妈这一呕,当晚就吞了安眠药了!”

  她停止了叙述,坐在那儿,她的头俯得低低的。有一绺长发从额前垂了下来,遮着她的面颊。她就这样坐着不动。他默默的瞅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楚,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死了。”她又幽幽的说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岛,我什么都没有了,连顾忌都没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妈妈,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后来,姓狄的发火了,他说他花了钱,弄来了一个哭死鬼。他对我又吼又叫,说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赶出去,让我在街上饿死。我告诉他,我是宁愿饿死的,宁愿饿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的揍了我。我骂他是魔鬼,是骗子,是吸血虫……于是,他把我赶出来了,叫我滚得远远的,叫我一辈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远别让他看见。”她深吸了口气,把额前的头发拂向脑后,她慢慢的抬起头来了,慢慢的扬起睫毛,她用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我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当时,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见你一次。否则,我是死不瞑目。这样,我就坐火车到台北来了,我知道你在师大艺术系,以为来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前,我就来学校等你了,可是,学校里没有人,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我也不敢问人,怕别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朋友。我就天天到学校来等着,在校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等着。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来了,可是,你带着那个好漂亮的女同学,我不敢上去认你,怕给你丢脸。我又舍不得离开,我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傻傻的跟在你们后面。你们去看电影,我跟到电影院,你们去喝豆浆,我就守在豆浆店门口,你们出来了,我又远远的跟着,一直等到你和她分开了……”

  她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眼光痴痴的停驻在他脸上。他吸口气,咬咬牙,终于问出一句话来:

  “这三天,你住在那儿?”

  “女青年会,她们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孩子。”

  他默默的凝视她,在一片紊乱的、痛楚的思潮里,去试着整理出来一个头绪。听了这一篇叙述,他才了解到她目前的处境,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他怜惜的、心痛的想着,那个白屋里的小公主,尝尽了天下所有的苦难,现在,是投奔他而来了!因为,在这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凝视着她,在那深切的怜惜的情绪中,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沉默使她悚然而惊了,使她心慌,使她迷惘,而又使她自惭形秽了。她挣扎着、勉强的、瑟缩的、哀伤而又谦卑的说:“对不起,书培,我并不是存心要跟踪你们,我只是……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现在,我……我也放心了。那个女孩子,她好漂亮,好活泼,好可爱好可爱的。我看到她也拿了书,她是你的同学,是吗?这样,就会有人照顾你了,这样,你在台北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你终于有了配得上你的女朋友了……我来这儿,决不是还有什么奢望,我只是……只是……只是要见见你,见到了你,我也心满意足了。你不要为难,我会……我会安排我自己……我会……我会走开……”他一直瞪着她,听她吞吞吐吐的说着,听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她一把抱进怀中,用嘴唇温柔的盖在她的唇上。他好温柔好温柔的吻她,好细腻好细腻的吻她,好怜惜好怜惜的吻她。他的嘴唇接触到她那颤抖着的嘴唇时,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因心痛而碎了,因怜惜而碎了。然后,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他拍抚着她的背脊,像拍抚一个无助的小婴儿:

  “你不许走开!”他说,温和而固执的说:“你什么地方都不许去。因为,我再也不许你离开我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他,费力的从嘴里迸出几句话来:“你真的……不必顾虑我,我不是来给你惹麻烦的。你真的不要为难。你真的不必管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粗声的问,死盯着她。“我发疯一样的找你,发疯一样的等你,发疯一样的想你,现在,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你以为我还会放掉你吗?我还会像上次那样傻,把我的幸福和欢乐一起放走吗?采芹!你休想,你休想再逃开我!你休想!如果你敢再从我身边走开,我会杀掉你!知道吗?我会杀掉你!”

  她随着他的声音,眼睛越睁越大,随着他的声音,泪水涌进了眼眶,越涌越多,终于,那睫毛再也承受不住泪水的份量,成串的泪珠就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她哭了起来,整晚,她叙述了无数的悲剧,叙述了人生至惨的生离死别。她都没有这样放声一恸。这时,她哭了,她哭着投进他怀里,哭着抱住了他的腰,哭着把脸藏进他胸前的衣服里。

  “我已经……我已经……”她边哭边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怎么配……怎么配……再来跟你?你如果真的还要我,我就……我就给你当个小丫头。你和那个好漂亮的小姐谈恋爱,我也……我也不吃醋……”

  “胡说八道!”他轻叱着,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哽了。“我看,我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治好你的自卑感。别再说傻话了,别再说莫名其妙的话了,让我听了都生气!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爸爸一样?三妻四妾,用情不专?不,采芹,你将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女人,再也不允许别人插入!”“可……可是,”她嗫嚅着:“那个,那个好漂亮的小姐……”“天哪!”他叫着,用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自己胸口推开,他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去。“你有完没完?你撞见我请一个女同学看电影、喝豆浆,你就认为我和她之间,有特殊的感情吗?”

  “我……我不是吃醋,”她慌忙解释,泪珠仍然在眼眶里打转。“我已经没有资格吃醋……”

  “为什么没资格吃醋?”他打断她。“你可以吃醋,不可以给我乱戴帽子。任何一个妻子,都可以吃丈夫的醋,你当然也可以吃醋!”她停止了呼吸,眼睛里,泪光闪亮。

  “你说什么?”她做梦似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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