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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写完,她放下了笔,倚着窗子,久久伫立。一阵风卷了过来,把树梢的第一片落叶带到她的窗前,风很凉,她打了个寒噤,嗅到秋的气息了。仰头望天,寒星数点,晓月将沉,黎明快要近了。这新的一天,不知道该属于谁?最起码,不会再属于她了。嘉文醒来的时候,已快上午十点钟了,他被孩子们的哭叫声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脸,还有些儿迷蒙不清。小真真在尖着喉咙哭叫:“妈妈!妈妈!妈妈!”

  湘怡到那儿去了?他有些不耐烦的喊:

  “湘怡!”没有答应,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着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争执早已不存在他脑海里,他扬着声音喊:

  “湘怡!你在那儿?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书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着她的衣服哀唤不停。她的手无力的伸展着,顺着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两滩殷红的血,新的血还在不断的流出来。他浑身震动,禁不住狂叫了一声:“湘怡!”冲到她的身边,他扶起她的头来,她双目阖拢,眉尖轻蹙,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颊上的泪痕犹新,但是,呼吸却早已停止了。嘉文大叫了一声,拿起她的手来,刀片深深的划过她的手腕,创口那样深,可见她下手时决心之大,另一只手的创口比较浅,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他狂乱的望着她,摇着她,呼唤她:

  “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睁开,所有的呼唤和哭泣都与她无关了。嘉文神志昏乱的抱起她来,把她抱到床上,他解开她的衣领,徒劳的想弄热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乱中,他甚至忘记去请医生。不过,邻居们已经围着窗子看热闹了,医生和警员都在邻居的报告下来到,医生用不着太多的时间来诊断,湘怡死亡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五时。

  “她死去好几小时了!”医生简单的说,离开了床边。

  “不!”嘉文狂叫,扑倒在床前面:“她还没有死,她不会死,她是骗着我玩的,”他搓着她,揉着她,哀恳的望着她。“湘怡,湘怡,”他凄楚的唤着。“你跟我说话呀,湘怡,我什么都听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再也不赌了,绝对不赌了,湘怡,湘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失声的痛哭起来。警员无法向他问话,也没有人能劝他离开床边,他也不许别人搬动湘怡的尸体,只紧紧的攥住她的衣服,费心的和她说着话,劝她睁开眼睛来。

  “你看,湘怡,你是脾气最好的,不是么?我不好,让你生气,你骂我吧!打我骂我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躺着不说话。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对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爱你,真的,湘怡,我不骗你。你睁开眼睛呀!我以后再不让你伤心了,我会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么我就怎么,湘怡,你听到没有?”湘怡平躺着,在那无知无觉的境界里,这些懊悔和保证对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视着她,抚摩她苍白的面颊,吻她冰冷的嘴唇,整理她零乱的头发。喃喃的、梦呓似的述说着他的爱情。可是,一切的温存,一切的体贴,一切的柔情蜜意,都无法唤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没有死,”嘉文自言自语的说:“她睡着了。”拉开棉被,他细心的盖住她,又扶正了枕头。“我坐在这儿,湘怡,我等你醒来。每次都是你等我,现在我等你,照顾你,你会发现我是个体贴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来对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谅我一切错误,不是吗?那么,再原谅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别生我的气,别这样不理我,湘怡,好湘怡……”一位邻居太太看不过去了,用手推推他,劝解的说:

  “好了,杜先生,人已经死了,还是准备后事要紧,伤心也没用了!”什么?人已经死了?嘉文深深的注视着湘怡,那张哀愁的脸没有丝毫生气,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复活了,扑倒在她身上,他一恸而不可止。号啕的喊着:“湘怡,湘怡,该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大地混沌昏蒙,时间停滞不动,天地未开,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带,空旷、寂寞、而凄凉。太阳早已沉落,沉落在无数星球的底底层,全宇宙都充塞着黑暗与虚无。空间辽阔得无际无边,找不到一点掩护和遮蔽。嘉文的意识就沉睡在这一片荒芜里,醒觉的是刺痛的感情,像杂乱蔓生的藤葛,彼此纠缠又彼此压榨。他坐在湘怡的坟墓前面,在冬日黄昏的冷风里,已坐了整整两小时了。头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的插在乱发里,像一个树桩般一动也不动。距离湘怡死亡,已经四个月了。那是初秋,现在已是深冬,墓地里充满了肃杀的气氛。一阵风来,黄叶纷飞,嘉文仍然埋着头不稍移动。直到暮霭渐浓,风声渐厉,他才慢慢的把头从掌心里抬起来,注视着面前的一坯黄土。他无法猜想这土堆里躺着的湘怡现在怎样了?也无法相信这土堆就掩尽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边已杂草丛生,亚热带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丛中。一株小草尚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复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乱的日子里写下的句子,不为湘怡而写(她无法看见了),是为他自己而写:

  “她流尽了她的眼泪,而今躺在这里长睡不醒,

  她的生命以泪珠堆积,

  又何幸长睡不醒!”

  墓碑上没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

  “——使她流泪的人立——”

  或者,这只是一种阿Q精神,一种赎罪的方式。写在那儿,让过路的人都看得见,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负荷。不过,现在,当他在暮色苍茫中,看到这几行隐隐约约的字迹时,他只感到无聊、没有意义、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这些说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个,他的罪愆和负疚,也不能因这几行字而减轻分毫!面对这块墓碑,使他仿佛面对到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竟那样懦怯虚伪和可憎!站起身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触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温暖的胳膊。湘怡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只有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给活着的人,她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悄然隐退。他还记得埋葬时的一幕,李处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败类,湘怡的嫂嫂哭叫着,扯着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赔出来,两个孩子惶然的呼唤着妈妈,几位好心的邻居围着棺木垂泪叹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觉都几乎麻木,只模模糊糊的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一件最残忍的事。而今,四个月过去了,这漫长的四个月,似乎比四百个世纪还要长久,他就挣扎在一个孤独黑暗无际无边的荒漠里,被那种孤苦无告和凄惶的情绪压迫得要发疯。湘怡存在的时候,他很少重视她,但,当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独,除了孤独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怀念里,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动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泪,湘怡祈求而哀恳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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