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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你害怕?没勇气面对嘉文?纪远,纪远!你也是个懦弱的动物。”可欣叹息着。“我是的,我向来是的。”纪远涨红了脸。“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话,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懦弱。”她贴住他,低语:“我爱你,爱你的坚强,也爱你的懦弱。爱你是这样一个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现在我不和你谈情说爱,我要趁我有勇气的时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钉子。”“你确实比我坚强,”纪远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没有把握能鼓起勇气去做这次访问。”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说,换上一件出门的衣服,再拢了拢头发。“尽管眼泪多半属于女人,但,在韧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还强些。”她望望窗外的阳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

  纪远望着她:“早些回来!”“我知道,我回来吃晚饭。”可欣说,走到雅真门口,拍拍纸门,说:“妈,我去杜家辞行。”

  门内静了静,接着纸门哗的拉开,雅真伸出头来,疑惑而不信任的问:“杜家?那一个杜家?”

  “当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机械化的重复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可欣,然后吞吞吐吐的说:

  “好吧,是该去一去。见着了——你杜伯伯,告诉他我问候他,不去辞行了。还有嘉文嘉龄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可欣说,如果有母亲在,就不至于十分尴尬了。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纪远一般,冲口而出的说:

  可欣困惑的看看母亲,就点点头说:

  “那么,我去了。”走出家门,她回头看看,雅真还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门口,纪远却在窗前喷着烟圈。她对他们挥挥手,置身在阳光下的大街上了。这又是冬天了,满街都挂着五彩缤纷的耶诞片,和金光闪烁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的走过那些商店,注视着应景的各种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诞树、和耶诞礼物的彩纸及减价广告。多快!又要过耶诞节了,三年前的耶诞节还历历在目,嘉文家里的舞会,她细心的布置,耶诞树下的礼物包,和那个满身泥泞、从山上下来的纪远!造物弄人,世事变迁,她不能不感慨万千了。

  杜家的大门遥遥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几步,又放慢了几步,但,终于停在那门外了。那熟悉的大门!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围墙的榕树枝子!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按了门铃。这天从早上开始,湘怡就觉得有点不大寻常,潜意识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门口,她禁不住的叮了一句:“中午回来吃饭哦!”嘉文和杜沂的车子走远了,他没答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近来杜沂买了一辆私人的三轮车,又雇了一个车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兴回家吃午饭,事实上,他晚饭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银行,所以总是回家吃饭。杜沂父子走了之后,湘怡照平常的习惯一样,提着水壶浇花,没浇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突然阴暗的光线使她不适,她渴望嘉文回来,到中午,这份渴望更加强烈了。杜沂回来了,嘉文仍然没有回家,湘怡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饭她吃得很少,无情无绪而疲倦。午后,杜沂因为银行里要开业务会议而出去了。嘉龄和新认识的一个男朋友有约会,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无论走到那儿,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卧室的窗子前面,百无聊赖的逗弄着鹦鹉,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们有诉不尽的情话,而房间里只有被寂寞冻住的空气。

  有一阵腰酸,接着是一阵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迷迷糊糊的,她还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阵抽搐过去了。拿起一本杂志,她开始有心无心的翻弄,这是本强调“现代”的杂志,看了半天,她也“意识”不起来,或者是学历史的关系,她的脑子早与“古代”为伍得太久了,竟无法接受这些“现代”。放下了书,第二阵抽搐又来了,她弯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额上冒出了冷汗,然后,痛楚减轻而消失了。她站起来,有点心慌意乱,在心慌意乱之余,又有一层喜悦和兴奋,对着鹦鹉,她低低的说:

  “他来了!或者是她!我已经期待了十个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门,她到客厅去打电话给嘉文,线拨通了,对方的答覆却是冷冷的一句:“杜先生下午没来上班!”

  失望和懊丧尖锐的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这消息告诉他!而现在,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来了,这一次比前两次都更猛烈和长久。她咬紧嘴唇,不愿叫出声来,五脏六腑都被牵扯,汗从她的发根里冒出来。好了,又过去了。抓住听筒,她再拨到银行,请杜沂听电话,对方的回答是:“杜经理开完会和董事长一起走了,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那里?”她急急的问。

  “不知道!”电话挂断了,她明白,一定董事长请杜沂吃饭,老王乘机会去拉黄牛车了。翻开电话号码簿,她想找董事长的电话号码,还没查到,痛楚又袭击过来。倒在沙发上,她方寸大乱,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着喉咙,她大喊:

  “阿珠!阿珠!”阿珠带着围裙和满身油烟跑了出来,湘怡正缩成一团,在沙发里呻吟喊叫,阿珠大惊失色,嚷着说:

  “太太,你怎么了呀!”

  “阿珠,你——你——哎哟!”湘怡语不成声,痛得连胃都痉挛了起来。“你——你——打电话——哎哟,我要死了,哎哟!”“太太!太太!”从未经过事故的阿珠吓白了脸,只能一叠连声的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着肚子,弓着膝盖,浑身抖颤。“哎哟!痛死我了,哎哟!嘉文,找嘉文!哎哟,哎哟!——”

  阿珠冲到电话机旁,要拨到银行去,湘怡猛摇着头:

  “他不在,找董事长家,问老爷在不在?快!哎哟——”

  阿珠吓得瞪大了眼睛,手脚都发软,捧着本电话号码薄,哆哆嗦嗦的翻,翻了半天也翻不着,急得湘怡拚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的的喊:

  “太太,董事长的名字叫什么?我不会查这个簿子呀!”

  “哎——”湘怡拉长了声音叫,心中更乱成一团。好在那阵痛楚又减弱了,过去了,抢过电话号码簿,她翻到了号码,用不稳的手拨着电话,心中暗暗在祈祷,让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让痛楚慢一点袭来,孩子,忍耐点,让我找到你的爸爸!电话拨通了,对方的话却更令人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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