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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我不是忘记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说,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倒在一张椅子里,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们都要离开我,那么,你们就都离开我吧,让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视着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经对他开了刀,一次失败的手术。这就是嘉文,你无法改变他!她心底一酸,扑倒在床上,禁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乱了,赶到床边,他用手推着她的肩膀,可怜兮兮的说:“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泪痕遍布的脸,凝视着嘉文那凄惶无助的眼睛,新的泪又涌了上来,把头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着,在心底低低自语:“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你,我就只有改变我自己,我不再对你苛求了,只因为我太爱你!”

  一连好几个星期,杜沂都在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中度过去,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这与嘉文有点关系,近来,嘉文经常夜归,湘怡也不过问,这对小夫妻似乎有点貌合神离。湘怡的个性过于柔弱温顺,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来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静的笑笑说:

  “做一个等门的妻子总比做一个让丈夫讨厌的妻子好些!这样,最起码当他在我身边时,我还可以拥有他。否则,就是他在我身边,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做父亲的也不便过于干涉。这件事虽有些让杜沂困扰,但,绝不是他无情无绪的主要因素。注视着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黄叶落下了,第一缕秋风吹过了。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诗词相和的情趣。雅真爱花,爱吹笛子,他们常在花园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阕菩萨蛮说:

  “双双玉笛临风弄,

  罗襦同绣金泥凤,

  绣倦倚雕阑;披香纫蕙兰。

  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残,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这可能是她最大胆的一阕词,其中“罗襦同绣金泥凤”的句子有些胡说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闻。记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词牌填了一阕:

  “海棠袅娜情丝软,垂杨拂地和愁卷,

  扶病过花朝,开帘魂欲消。

  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

  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这就是那个时代,那种深院大宅的书香门第中的恋情。一首诗,一阕词,一个眼波,一阵脸红……和偶尔交换的几句私语。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种恋爱真太落伍了,太不过瘾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经过那种现代化的恋爱,行动多于言语,坦白多过含蓄。炽烈的燃烧一阵,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蕴藉和美丽。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对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园里凋零的残红,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残”的句子,以及“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的心情,多少的韶华已经辜负了,多少的春天已经过去了。而他,仍然在这儿浅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这两个字一经来到他的脑海,就再也摆脱不开了。长久以来,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仅仅是孤寂,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来,他无法再在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须逃开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开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无目的的向前踱着步子,带着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这是初秋的天气,正是标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给人困倦的感觉。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间,他停住了,惊异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门外。是什么潜意识把他带到这儿?他瞪视着那两扇大门,不能决定是不是要敲门。许久以来,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这并不是因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只是见了面觉得尴尬和不自然。现在,这两扇门在诱惑着他,多年以前的那两阕词也在诱惑着他,可欣信中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在诱惑着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门。

  门开了,是阿巴桑,笑脸迎进了杜沂。

  在客厅里,雅真惊异的望着杜沂,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好,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气僵了一会儿,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吗?这一向?”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样两句普通而疏远的客套话,暗中感到几分沮丧。

  “还好。”雅真答,有些局促的递上一杯茶。

  “可欣呢?”“和纪远一起出去了。去——办出国的手续。”

  “哦?”杜沂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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