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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纪远又闪避了嘉文的一拳,退到台阶旁边,他心中已经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愿向嘉文还手,他只是一味的闪避。就在闪避之中,他猛一抬头间,忽然看到随后赶来,气喘吁吁的唐可欣,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面,紧张的注视着他们。他怔了怔神,接着听到可欣一声尖叫:

  “小心!纪远!”他转过身子,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对他当头飞来,他回避不及,这东西击中了他的头颅,立即破碎了。接着,第二件又飞了过来,纪远看清是阿婆摆在花架上的花盆,他闪过了第二个,第三个又来了。嘉文把一排花盆全砸光了,才连头带脑对着纪远直冲过来,他撞中纪远的胸口,纪远因为不肯回手,在形势上就吃了大亏。嘉文又势如拚命,大有不死不休之态。这一撞使纪远站立不稳跌倒台阶上。纪远在看到可欣后,心里已如洞烛,什么都明白了。对于嘉文的扑打,完全采取不抵抗的态度,倒在台阶上之后,他也没有设法站起来。嘉文扑过去,跨在纪远身上,开始没头没脑的对纪远乱打一通,一直打到他自己筋疲力竭,他才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俯视着纪远。阿婆和小辫子早已闻声而至,小辫子吓哭了,阿婆跳着脚在叫:“我要叫警察去!我要叫警察去!”

  纪远躺在地上,眼前发黑,浑身痛楚。血从他的眉毛上,鼻子里,嘴里涌出来,浸湿了他的汗衫,流到台阶上。眉毛上面是被花盆打伤的,血流得很凶,使他的眼睛都无法睁开来。但,他的神志依然非常清楚,他听到嘉文带泪的声音,迷惘而无力的说:“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为什么不和我对打?纪远?”

  他拭去了眼睛上的血,吃力的睁开眼睑,嘉文苍白的脸看来孤独而无助。“是我欠你的,嘉文,”他低声的说,嘴边浮起一丝苦笑。“我一直欠你一顿打。现在我们扯平了。”

  “扯不平的,纪远,”嘉文喃喃的说:“如果你要抢走可欣,还不如当初那一枪打中我的心脏。”他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向门外走去,他的声音苍凉而凄楚,这比他的拳头更让纪远觉得难以忍受。“不要放他走!不要放他走!我要叫警察去!”阿婆仍然在直着喉咙喊。“让他走,阿婆,”纪远说:“所有的损失都由我来赔偿你。”他皱紧眉头,伤口像撕裂般的痛楚着,用手支着台阶,他试着想站起来。一只手温柔的压住了他,有条小手帕按到他额上的伤口上,他听到个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说:

  “不要动,纪远。”接着,那声音又请求似的说:“阿婆,你能去找个医生吗?”他张开了眼睛,接触到可欣带泪的眸子,那样哀哀欲诉的注视着他,万万千千的言语都包含在那一对眸子里了。他震动了一下,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凝视着那张消瘦的脸庞,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润润嘴唇,他耳边却响起嘉文凄凉无助的声音:“扯不平的,纪远。”是的,扯不平的。伤口又痛楚了起来,咬住牙,他残忍的说:“你在这儿干什么?”“纪远?”可欣低喊。“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去吧!跟他走!他是你的未婚夫,你留在这儿做什么?”他继续的说,面部肌肉痉挛的扭曲着。

  “纪远?”可欣不信任的望着他:“我没有跟他订婚,我根本没有跟他订婚!”“那么,你是个傻瓜!这样好的丈夫你还不要,你要怎样的人?”“纪远!”可欣跳了起来,瞪视着他:“你这个……你这个……流氓!你是没有良心的!没有感情的!你是个冷血动物!”

  “哈哈!”纪远轻蔑的笑了起来。“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个冷血动物?今天才知道我是没有良心的?你认识我未免太晚了一点!告诉你,良心和感情都是不值钱的,有它的人倒楣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是的,我可以走了。”可欣点点头,机械化的转过身子。“我并不笨到要惹人讨厌的地步!”她慢慢的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她站住了,停了几秒钟,她又回过头来。她清亮的大眼睛深深的望着纪远,然后,她折了回来,停在纪远的身边,轻轻的说:“够了,纪远,别再对我演戏了,好不好?这样,不是更痛苦吗?”纪远猛的跳了起来,忘了伤口,也顾不得疼痛,他恼怒的大喊起来:“我叫你走!我叫你走!你别死缠住我!去找你的未婚夫去!去!去!去!我不要你!你知不知道!你别在这儿惹人讨厌,自作聪明!”可欣被打倒了,她哀号了一声,用手蒙住脸,痛哭着奔出大门,消失在巷子里了。

  纪远倒了下来,心力交疲。把头埋在臂弯里,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喃喃的,他低声喊:

  “我的天!我的上帝!”

  泪水滑下他的眼角,和血混在一起。

  暑假开始了,嘉文的寥落使杜沂十分不安,他试着和儿子接近,但,嘉文永远是那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天大的事也无法使他动心。关于嘉文的婚变,杜沂已经从雅真那儿获得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雅真一再的为这件事表示歉意,杜沂却始终不能释然。纪远,杜沂知道这个男孩子,他打了嘉文一枪,又抢走了嘉文的未婚妻,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事情!而可欣又居然会爱上他!时代变了,到处都是令人费解的事。

  随着暑假的来临,杜沂希望可以转变嘉文的心境,他提议阖家去日月潭小住。嘉文没有反对,嘉龄也无异议,于是,他们去了。在涵碧楼住了十天,嘉文天天关在旅舍里睡觉,既不览湖光山色,也不划船游泳。嘉龄也终日无情无绪。日子单调而窒闷,十天比十个月还显得漫长。于是,杜沂明白了,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他的爱心无法代替孩子们需要的那份感情。结束了旅行,他们回到台北,比去以前更加消沉。

  这种沉闷的空气使杜沂难以忍耐,更让他不安的,是嘉文的茶饭无心,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他不念书,不吃饭,不刮胡子,不洗澡……好像和整个的“生活”都脱了节,消瘦得像个幽灵。父亲的爱心不允许他坐视下去,一个午后,他去拜访了雅真和可欣。

  雅真带着一脸的歉意和悲哀迎接他,讷讷的问:

  “嘉文好么?”杜沂摇摇头。“嘉龄呢?”杜沂再摇摇头。“我很抱歉……”雅真不安的说:“孩子们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意见,我只觉得自己是老了。”

  杜沂注视着雅真,她看来确实憔悴而苍老,但那脸庞神情,仍依稀可以找出少女时代的风韵。他奇怪在这么多年之后,她仍然让他心动。感情,真是件难以解释的东西!振作了一下,他摆脱了那份缠绕着他的思想,问:

  “可欣在家吗?”“在她的房里,和湘怡在一起。”

  湘怡,他记得那个名字,仿佛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他没说话,可欣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推开纸门,她和湘怡一起走了出来。杜沂望着可欣,本能的吃了一惊,可欣变了,她不再是个生动明丽的女郎。她的眼睛凄凉暗淡,神情庄重凝肃,但,却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美丽。苍白和哀愁没有使她减色,反增加了她的妩媚动人。她一直走到杜沂面前,恭敬而亲切的坐在他的身边,轻声的说:

  “您找我吗?杜伯伯?”

  “可欣,”杜沂清清嗓子,觉得十分难以开口。“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你和嘉文——难道没有一点点和好的希望?”

  “杜伯伯,”可欣垂下眼帘,绞着一条小手帕。“我祝福嘉文,希望他找到——比我更好的妻子。我……我……我很难过,您不知道我多怕伤他的心……”眼泪涌进她的眼眶,她语音哽咽“我这样做,绝不会比他快乐。”

  “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

  可欣的眼睛抬了起来,她含泪的眸子直视着杜沂,里面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我可以嫁给他,杜伯伯,假若你们一定要我嫁给他的话,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杜伯伯,您曾经尝试过和您不爱的人结合吗?”“可是,你一直爱着嘉文的,是吗?”

  “是的,”可欣哀愁的点着头:“像个姐姐爱她的小弟弟,但你不能和你的小弟弟结婚。如果没有纪远,我会和他结婚,然后长时期的自苦、挣扎、后悔……许许多多的婚姻都是这样的结果。可是,纪远出现了,他使我知道什么叫爱情……”“好,”杜沂望着可欣:“你决定嫁给纪远了?”

  可欣摇头。“他不要我,他已经走了。”

  “走了?走到那里?”“预备军官训练。不过,受完训他也不会回台北了,我知道他。爱上他是一件倒楣的事情,注定要受苦,要受折磨,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可以不爱他!”她猛然咬住小手帕,泪如泉涌,遏止不住的哭了出来。站起身,她奔进她的房里,拉上了纸门。房间内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杜沂抬起头来,他接触到雅真湿润的眼睛。“从有人类开始,”雅真低声的说:“没有人能逃得过感情的烦恼。”闭上眼睛,她叹了口长气:“那个纪远已经走了,我现在比较了解可欣为什么会爱纪远了,那确实是个奇特的孩子。杜沂,她已经够痛苦了,别逼她吧,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我们何不等待一段时间呢?说不定一切又会变回头呢!”

  杜沂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嘉文不会再获得唐可欣,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震动灵魂的那种爱情——而这爱情不属于嘉文。转过身子,他落寞的说:

  “好吧,让时间去转变一切!我走了,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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