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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门(7)


  “噢,妈,您怎么说这种话呢?”巧兰心里一急,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口不择言的说:“如果我心有二志,还嫁过来干嘛?您认为那婚礼是儿戏,我却看成神圣的誓言,反正我这一生,是已嫁了元凯了,如再变节,天打雷劈!全寒松园的鬼,连元凯的鬼魂在内,都可以听到我的誓言,作我的见证!”

  “哎呀,孩子,发这些誓作什么?”白夫人急急的说,一把用手蒙住了巧兰的嘴,一面四下里观望,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证似的。好一会儿,白夫人放下了手,忍不住叹了口长气,紧握住了巧兰的手说:“好姑娘,你这一番心,鬼神都该佑你!愿你有个好结果吧!”

  好结果!未曾新婚,已然守寡,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难道还希望她改嫁吗?婆婆是神志不清了。巧兰苦笑了一下,心底的创痕又在流血了。

  六

  三个月过去了。这三个月对巧兰来说,并不平静。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她有许许多多漫长的,寂寞的时间,尽管做做针线,读读书,写点诗词,或在园内散散步,都无法排遣内心那股浓重的忧郁和空虚。而最可怕的,是那些无眠的长夜,和那些困扰着她的寒松园的鬼魂!自新婚之夜以后,她又有好几次听到那种绵邈而深沉的叹息,也好几次看到窗外晃动的人影。有婆婆的警告在先,她不像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恐惧了,可是,每当看到或听到,她依然会有毛骨悚然之感。一天晚上,她派遣紫烟去吟风馆向元翔的姨太太许娘姨借绣花样子,紫烟回来时竟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翻的冲进门来,抖成一团的喊:

  “有鬼!有鬼!有鬼!”

  “怎么了?别叫!”巧兰说,用皮袄裹住她,叫绣锦取了一粒定神丹来给她吃,一面问:“你看见什么了?”

  “一个鬼,从我们那竹林里跳出去!哦,哦,哦……”紫烟牙齿和牙齿打着抖:“只有僵尸是那样跳的,我知道,那样硬绷绷又轻飘飘的!”“硬绷绷怎么还会轻飘飘?”巧兰叱责着说:“八成是你看走了眼,大概是园丁老高在采竹笋!”

  “绝不是老高,老高的样子我认得清清楚楚,老高是个大个儿,这个鬼没那么高的身量,穿的衣裳也不像……”

  “穿什么?”巧兰追问。

  “一件轻飘飘的衣裳嘛!”紫烟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陡的叫了起来:“对了,是件尸衣!一定是件尸衣!袖管那样飘呀飘的!”巧兰心底发凉,喉中直冒冷气,却不能不振作着说:

  “别告诉人,紫烟!别人都没见着鬼,怎么偏偏你见着?说出去让人笑我们大惊小怪!而且,是不是鬼还不知道呢,说不定是哪一房的下人,今晚没月亮,天黑,你看不清,鬼故事又听多了!”“我发誓看到了一个鬼!”紫烟不服气的说:“一个男鬼,一个僵尸,看到我之后,他就向落月轩的方向飘去了。”

  “是‘飘’过去的还是‘跳’过去的?”巧兰追问。

  “这……我怎么知道?人家吓都吓死了,逃都来不及,还去看他呀!”“你瞧!一会儿说飘,一会儿说跳,你自己也弄不清楚!”巧兰说,“好了,总之那鬼并没伤着你。好好的去睡一觉,明天就忘了。以后,咱们晚上别出房门就好了,去吧!”

  紫烟很不服气的去了。巧兰嘴里说得漂亮,心里却嘀咕不已。她想起了所有元凯告诉过她的那些鬼故事,那些有关寒松园的鬼。是不是所有枉死的人都会变鬼呢?那么,元凯呢?他的鬼魂是不是也在这寒松园中飘荡?这样一想,她就无心睡觉了。走到元凯的遗像前面,她仰头看着那张画像,不知不觉的对那画像说:“凯凯,如果你魂魄有知,为了我对你的这一片痴情,请来一见!”画像静悄悄的挂在墙上,四周寂无声响,哪儿有鬼?哪儿有魂?只有窗外风声,依然自顾自的筛动着竹梢,发出单调的声响。巧兰废然长叹,多么傻气!竟会相信元凯的魂魄在她的身边!她走到床边去,卸装就寝,一面低声的喃喃的念着:“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三个月就这样过去了。鬼魂的阴影困惑着巧兰,对元凯的思念萦绕着巧兰,寂寞与空虚笼罩着巧兰……但是,不管日子是艰难也罢,是痛苦也罢,总是那样一天天的过去了。三个月后,巧兰曾一度归宁,母亲捧着她消瘦的面颊,含泪说:

  “怎么你越来越瘦了?在白家的日子不好过吗?”

  “谁说的?我过得很好。公公婆婆都爱惜我,好吃的,好穿的,都先偏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是……”韩夫人顿了顿。“你毕竟没个丈夫啊!”

  “我有,”巧兰说:“只是他死了。”

  “这种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韩夫人深蹙着眉,不胜怜惜与唏嘘。“你婆婆来看过我好几次,她一直说,只要你回心转意,愿意改嫁,他们白家决不会怪你的!”

  “呀!妈妈!”巧兰喊:“难道婆婆嫌我不好吗?想把我打发走吗?”“别胡说!你婆婆是太疼你了,可怜你年纪轻轻的独守空房,你别冤枉你婆婆!”“怎么?妈?你们还没有断绝要我改嫁的念头呀?必定要逼得我以死明志吗?”“好了,好了,别说吧!都是你的命!”韩夫人嗟叹着住了口。在娘家住了十天,重回寒松园,巧兰心念更决,意志更坚。深夜,她站在元凯的遗像前面,许愿似的祝祷着:

  “凯凯,凯凯,我们自幼一块儿长大,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此心此情,天日可表!不管你父母说什么,也不管我父母说什么,我绝不改嫁!凯凯,凯凯,我生不能与你同衾,死当与你同椁,此心此情,唯你知我!”

  话才说完,巧兰就听到窗外一声清清楚楚的叹息,那叹息声如此清楚,如此熟悉,使巧兰不能不认为有个相识的人在外面。毫无思想的余地,她就本能的转过身子,猛的冲到窗前,一把推开了那扇窗子,顿时间,一阵寒风扑面而入,砭骨浸肌,桌上的烛火被吹灭了。巧兰不自禁的跄踉了一下,再定睛细看,窗外仿佛有个影子,只那么一晃,就隐没到竹林里了。然后,只剩下竹影参差,花木依稀,星光暗淡,而晓月将沉。寒风阵阵袭来,如刀刺骨,她伫立久之,直到天边将白,曙光已现,才黯然的阖上了窗子。把头倚在窗槛上,她低低的问:“凯凯,凯凯,是你吗?是你的魂魄吗?如果不是你,何必吓我?如果是你,何不现形?”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天已经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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