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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16)


  终于,那些客人们也觉得情形有些异样,而且知道狄世谦身分不同,就都纷纷告辞。最后,酒席撤了,室内只剩下浣青、珮儿,和狄世谦。“狄少爷要在这儿留宿吗?请交代一声。”珮儿问。小脸蛋一片冷冰冰的。“如果留宿,照例要留下银子来,狄少爷带了吗?”

  狄世谦看看珮儿,再看看浣青,喉中哽着老大的一个硬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含着泪,回头对门外喊:

  “靖儿!”靖儿进来了。“靖儿,告诉杨姑娘,我上次派你回来做什么?”

  靖儿对着浣青跪下了。没有几句话,他就把整个事情,都源源本本的说了出来,包括怎样家中传信,说浣青已去了湖州,无法送款。狄世谦怎样派他来打听底细,要接她进京,怎样少夫人设计,派人监视他送银子,要绝她痴想。一点一滴,前前后后,说了个一清二楚。浣青的脸色苍白了,退后一步,她严厉的看着靖儿,厉声说:

  “你这话当真?”“我发誓今日所说,句句是实。”靖儿流泪说。

  浣青抬起头来,直视狄世谦,目光凄厉:

  “这是你们设计好的一篇话,再来骗我吗?”她问。

  狄世谦深深的望着她,眼底是一片痛苦、悲切,而又诚挚的痴情,哑着嗓子,他说:

  “如果不是真的,我为何刚升了编修,却辞官回杭州?如果不是真的,当初接家眷,为何不派别人,却派靖儿?浣青,浣青,你想想吧!”浣青呆呆的愣住了,好一会儿,她就愣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她垂下头来,猛然间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她迅速的把手按在襟上,要去扣那纽子,急促中,却找不到那纽绊儿,她的嘴唇抖动着,终于,她“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这一哭,直哭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狄世谦赶过去,一把揽住了她,眼泪也滚滚而下。那珮儿和靖儿,也忍不住,跟着他们哭,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哭成了一团。

  好久好久,浣青才平息下来。珮儿端来洗脸水,浣青洗了脸,匀了妆,穿好了衣裳,才在狄世谦身边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声,她说:“或者,这是我命该如此!”

  狄世谦含泪望着她,惊奇着这么多年以后,她虽然憔悴消瘦,却依然美丽动人,仔细的打量她,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用手抚摸着她的鬓发和面颊,他安慰的说:

  “总之,都过去了,是不是?以后,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浣青喃喃的问,眼光朦朦胧胧的。“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吗?你知道我已声名狼藉吗?”

  “我不在乎。”狄世谦说:“这次,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了。”“你真的还要我?”“我要!”浣青盯着他,脸上闪耀着一片无比美丽的光彩,眼底却有股说不出来的凄凉。她微笑了,那笑容既甜美,又幸福,却带着抹难以了解的悲壮。“你不嫌我吗?”她再问:“当日虽然杨柳青青,今日已是残花败柳,你知道吗?”“你在我心目里永远不变。今天你弄到这个地步,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只怪我当初没有一个好的安排。”狄世谦说:“我明天就把你接出去。”浣青又微笑了,笑得更美,更动人。深深的叹口气,她低低的,自语般的说:“有你这几句话,我还求什么呢?”

  然后,她重新振作起来了,重新有了精神,重新有了生气,重新有了真正的快乐和笑容。她站起身来,一叠连声的叫人“重新”摆酒,她要“重新”的,真正的和狄世谦喝两杯。酒来了,他们对饮着,举起杯子,他们互谅过去,互祝未来。握手言欢,乐何如之!酒酣耳热,浣青说:

  “有酒不能无歌,我要为你歌一曲,好久以来,我没有真正的唱过歌了。”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着说:

  “记得当初,曾有杨柳青青之约,不料一晃眼,杨柳已经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为败柳了。”

  “胡说!你依旧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吗?”

  “当然。”那是个老故事,传说韩翃有宠姬柳氏,因兵乱而失散,韩翃遣人寻访,作章台柳之词,词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现在,浣青指的就是这阕词。“你知道章台柳,我却要为你唱一支西湖柳。”浣青说。于是,她拨动琵琶,扣弦而歌:

  “西湖柳,西湖柳,为谁青青君知否?

  杨柳年年能再青,只有行人不回首。

  西湖柳,西湖柳,昔日青青今成帚,

  纵使长条似旧垂,可惜攀折众人手!”

  唱完,她放下琵琶,用那对又带笑又带泪的眼睛默默的瞅着狄世谦。狄世谦听了那歌词,接触到这目光,只觉得心中一寒,悚然而惊。他立即挨过去,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双目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诚挚的说:

  “浣青,怎么又唱这种泄气的歌呢?难道你还不信任我?以为我会嫌你?我会怪你?浣青,六年离别,今日相聚,我们正该高兴才是。浣青,以前的艰难困苦都过去了,让我们重建百年的美景吧,好吗?浣青?好吗?”

  浣青悲凉的笑着,怜恤的望着他,伸手整理着他的衣襟,低语的说:“你家里现在就肯收容我了吗?你夫人现在就肯接纳我了吗?尤其,在我声名如此之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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