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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 徽州

  万丈金光随着旭日逐渐东升,灿然洒落碧绿瓦檐,一步步穿墙越户,照亮了一座气派恢弘的六进大屋。

  这是徽商百年望族的谈家大宅,富贵无边,风华正茂。

  晨起天亮,各处院落开始有仆人在扫地,花工修花剪草浇水,婢子们也忙端着洗脸水到上房伺候。

  “胡嫂子,夫人叫你早饭弄几道清爽的粥菜,老爷昨儿酒喝沉了,胃口不好。”谈家三房夫人的陪房大丫头秋菊,一大早就站在厨房口颐指气使,“别再弄那些个油腻腻的东西上来,听见没有?”

  “是是,菊姑娘。”灶房大娘胡嫂子忙陪笑,“老婆子马上收拾粥菜去。”

  秋菊趾高气昂地耍够威风了,这才转身大摇大摆离去,压根儿不知后头厨娘们个个在背地里骂她狐假虎威。

  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秋菊一回到主屋,见着了半趴在回廊栏杆上斗鹦哥玩的少女,连忙换了另一副脸子,笑容满面道:“大小姐早呀!”

  甫满十四岁的谈大小姐身量尚小,却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出落得娇艳婀娜,尤其一双宝光流动的大眼睛,总是笑意盈盈,令人见了就欢喜。

  “菊姊姊早。”谈珠玉对这个瞧着自己长大的大姊姊极为亲密,甜甜的撒娇,“我和妹妹待会想放纸鸢玩,菊姊姊可以帮我们选两只好的吗?”

  “那有什么问题?婢子一会儿就挑去。”秋菊面上笑意不减,心底却是不悦:那库里又乱又热又闷,去年收起的纸鸢一时间又教她哪里找?

  可一个还没应付完,远远又奔来了个白白胖胖粉嫩嫩的小娃儿,嘴里含着小小圆圆大拇指,一迭连声地嚷嚷。

  “姊姊吃饭了,囡囡饿了,囡囡要吃三斤饭!”

  “好好好。”谈珠玉张臂抱住了心爱的妹妹,宠溺地笑了,“咱们吃饭去,囡囡爱吃几斤,就吃几斤!”

  早饭摆在临水的六角亭里,两名秀丽丫鬟静侍在一旁,笑看大小姐和小小姐吱吱喳喳地缠着老爷和夫人,像两只小黄鹂鸟般喧闹得有趣。

  斯文得像个书生的谈三是商界有名的大生意人,拥有人人称羡的家财万贯和娇妻爱女,唯一遗憾之处,就是膝下至今无子可传嗣。

  “妾身实在该为夫君收一房小星的,或许那位妹妹的肚皮能比我争气。”他的妻子香氏每每想起此事,就难掩内疚。

  “是为夫这几日冷落你,害得夫人胡思乱想了。”谈三爷含笑地望着娇妻。

  “夫君有闲工夫拿妾身说笑取乐,倒不如多顾好自己的身子。”香氏脸都羞红了,“前回配的药还没煎服完,昨儿又饮酒,难怪夜里闹胃疼。”

  “为了宴请几个远到而来的老相与,昨儿才多饮了几杯,”谈三爷歉然地笑着赔礼,“倒教夫人为我担心了。”

  “大夫说你平日就是太过操心劳累。”香氏关怀切切,“生意重要,可身子更要紧哪!”

  “夫人放心,为夫正当壮年,好好调养个几日,下回保证让夫人一举得男!”谈三爷暧昧地眨眨眼。

  “……说什么呢!没正经。”香氏羞嗔。

  “囡囡咱们走,放纸鸢去了,”谈珠玉笑吟吟地拉起妹妹,朝他们刮刮脸,“让爹娘慢慢恩爱去吧!”

  “这丫头可是疯魔了……”香氏又好气又好笑。

  “夫人有所不知,”谈三爷笑着为娇妻夹了一筷子菜入碗。“咱们小珠玉可聪明伶俐得紧,还是个小算盘子儿,帐算得又快又好,比起那些帐房先生是不遑多让呢。”

  “你这个爹惯得她越发胆大了,一个小女孩儿家,连帐本都看得津津有味。”香氏叹了口气,“我们谈家怎么着也是望族,女儿未来的夫家当是非富即贵,以后哪需要咱们谈家女儿去沾惹那等铜臭活计?”

  “夫人此话有理。”谈三爷一挺胸膛,志得意满道:“我谈三的掌上明珠,将来自然是要享福一辈子的。”

  言犹在耳,这幅丰泰富贵如年画的幸福美景也彷若还在眼前,两个月后,谈三却暴病而逝。

  香氏哭天喊地唤不回夫婿,疯狂地欲触棺相殉,幸而被众人死命拉住。

  出殡那一日,面色惨白、泪眼模糊的谈珠玉紧紧抱住了惊慌得哇哇大哭的妹妹。

  “囡囡别怕……姊姊在这儿……姊姊在这儿……”

  “囡囡别怕……姊姊在这儿……姊姊在这儿……”

  窗外夜色沉沉。

  谈珠玉紧环着膝盖,整个人宛如魇着了般,不断前后轻轻摇晃着,嘴里反覆喃喃。

  一切彷佛犹在眼前,可是这几年比死还要难熬的日子挣扎着过下来,她早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的幸福,在爹过世的那一日,渐渐斑驳褪色风化成灰。

  她的家,也自那一刻起便受到了最可怕的诅咒。

  她被迫遭遇比恶梦还要绝望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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