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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周末,乐天载着江文溪来到墓园。

  两人坐在草坪葬区的草地上,慢慢地折起纸蝴蝶。

  乐天见墓碑上江文溪父母的名字,不禁问:“你随母姓?”

  江文溪回答:“嗯,我爸是入赘。”

  乐天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正准备点燃,这时,看墓园的大叔巡逻至此,见两人有烧纸钱的架势,立即走过来阻止: “这个不能在这里烧,要去那边。”

  江文溪连忙起身,向墓园的大叔解释。

  乐天神态自若地收起烟和打火机,转看墓铭,想了想,很郑重地对着江文溪长眠地下的父母承诺:“请你们放心,我会守护文溪一生一世。”

  那位看墓园的大叔终于走了,江文溪松了一口气,回转身便看见乐天对着父母的墓铭喃喃自语,道:“在说什么?”

  他勾了勾唇角:“嗯,你爹妈同意把你嫁给我了。”

  “切,厚颜。”她伸手拉起他,“过了我爸妈这关,还有我大舅呢,别得意得太早。”嘴上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就像是吃了蜜糖一样。

  乐天不以为然,抱着白菊起身,轻轻揽过她,往英烈葬区步走。

  江文溪正要接过白菊,却见乐天面色难看,紧抿着唇角,僵立在两三米开外一动不动。

  “怎么了?”她有些困惑。

  “他,就是你大舅?!”他转过头,声音僵硬,带着冰冷的疏离。

  “对啊,我妈姓江,我大舅当然也姓江……”她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眼中的寒意渐渐地蔓延至她的全身,她心慌了起来,颤着声问,“究竟……有什么问题?”

  乐天凝视着她,突然冷笑了起来,慢慢地,那笑意在他的脸上逐渐消失,他的双眸透着说不出的沉、冷淡。

  她刚要伸出手的一刹,那一束白菊猛然落在脚下,乐天阴寒着脸,一脚踩在那盛开的白菊花朵上。顷刻之间,那些洁白无瑕的花朵顿时被碾得粉碎,花瓣四分五裂地散落开来。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抬起眼眸,眼前的乐天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温情,冷若寒冰,就这样踏过这些花,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会这样?就算是和我一样你要不要人格分裂得这么彻底?!”她抑制不住,双拳紧握,冲着他的背景吼了起来。

  他的脚步的没有停下,身影很快消失在墓园中。

  她想要喊住他的话语也硬生生地哽在喉间,她颤着身,转身看向大舅的墓碑,照片上,大舅一身警察制服,英挺威风。

  十年前,法庭外,那个诅咒大舅,诅咒她全家的人是他吗?那个害她双耳暂时性失聪,被迫辍学的人是他吗?那个让他遭受这么多年精神折磨的人是他吗?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她拼命地摇着头,拒绝心中的猜测。

  大舅不是抓他的警察,大舅不是。

  她想起周绍宇见她时所说的话,脑中又浮现第一次与乐天争吵的情形,他会那样的恨警察,是因为受了四年的不白之冤,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么,错的人就是大舅。她拼命地摇着头,她不信屡破奇案的大舅,会办错案。如果大舅是对的,那么就是十年前他真的做过那件事。她依然不信地拼命摇头,任何时候,人的眼睛不会撒谎。他的哀伤,他的坚持,他的愤怒,这一切都不是轻易装出来的。

  为什么抓他偏偏是她最深爱的大舅?

  身体禁不住,微晃了两下,可下一刻,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一般,她跪坐残碎的花前,颤着手触摸着那些曾经生命顽强的花儿,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乐天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墓园,车子刚发动,他便猛踩了油门,车子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十年前那不堪负荷的回忆,就像潮水般无情地向他潮涌而来。

  当他看到墓碑上“江永明之墓”几个字时,他以为他眼花了,强作镇定,告诉自己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同名同姓的警察也很多,可当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他没法再说明自己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轰塌在自己面前。

  车子开得极快,不知道开了有多远,猛然一个急刹,车轮与地面磨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令人心惊胆颤。

  他抬眸望着离车头还有十多公分距离的路障围栏,脑中一片混沌,眼前又浮现起墓碑上照片中的那张脸。

  那张脸,无论十年,二十年,他永生都不会忘记。

  警局里,江永明愤怒之中随手抓着文件档案袋用力拍他脑袋吼出声:“快乐天使儿童福利院?H大的高材生?能干出这种事,你还考大学做什么?浪费时间!浪费人力!浪费资源!”

  冷陌的眼神,鄙夷的语调,他忘不掉。

  当年,迈进了江航的门,他才算是重新活过来,可是以往的一切要他轻易放下,他做不到,甚至利用一切关系去追查当年那起案子,能够拿到手的证据没有一个是对他有利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经手那件案子的人,不是调任了就是人不在了。他去那个村子找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先是避嫌搬走了,之后那个村却因为扩路,土地全部征收,知道当年事情的人早已不知道搬去哪里。

  他甚至还去找过江永明,想把那几年来受的冤屈全数讨回,结果,当年他的诅咒真的应验了,江永明死了,他的全家都不得好死。

  那段时间是他出狱后最消沉的一段日子,甚至比在狱中的最低点更消沉。他是被深叔的一巴掌打醒的,就算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就算是翻了案又如何?就算是还他一个清白又能怎样?那四年的时间又不可能从头来过,那四年的时间没有人能够还他,为什么还整日痛苦地活在过去?

  这么多年,好容易挺过来了,如今,他终于找到一个信任他,可以共度一生的伴侣,可结局,他却是再一次被逼上了悬崖边。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是江永明的外甥女?

  上帝为他关上一扇门的时候,连窗户也一并关上了,他就像是被命运扼住喉咙一样,在黑暗里奋力挣扎,却无法逃脱。

  他可以淡然地向她诉说十年前那段过往,他可以坦然地接受能一辈子都无法翻案的现实,但他没法接受,自己半生的幸福却是要得到那个将冰冷手铐铐上他双手之人的祝福,他没法接受,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面对她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她是江永明的外甥女。

  无法挣脱的命运之绳,索着他的咽喉,愈缠愈细,愈勒愈紧,已经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他伏在方向盘上,不停地喘息着。

  待到终于稍稍平复下来,可是,他能做的,只有从心底发出一阵阵苦笑。

  晴朗的天空突然暗沉下来,五月的轻风夹杂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泪不知在何时早已干透,江文溪以手擦拭着微疼的眼眸,抱着那一束残败的白菊,站立在大舅的墓前,坚定地说:“大舅,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对不对?我不信你会抓错人,我也不信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所以,我要去查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找出真正的凶手,一定会!”

  她将那一束白菊扔在了墓园的弃物箱里,转身离开。

  回到家中,原本期待还可以看到乐天的身影,但希望落空了,心情顿时沉了下来。捏在手中的手机打开又合上,反复数次,她终于还是咬着唇拨出那串早已铭记于心的号码。

  手机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心中点点希望之苗,也在那冰冷机器音中无情地熄灭。未离开墓园的时候,她便拨了好几通电话给他,现在已是晚上,他不仅没有回到她的小窝,手机还是关着机。

  他切断了与她的联系,他曾经说过,无论他在哪里,一定会让她找得到他,不会让她担心。

  措手不及的局面,揪得她的心好痛好痛。

  合上手机,她沮丧地跌坐在沙发上,垂眸看着手腕上那晶莹的水晶蝴蝶手链,泪珠一滴一滴滑落。

  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她从天堂跌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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