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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过了一会儿章聿在门外小心地敲门:“曦曦你没事吧?……怎么啦?别难过啦?我还好啦,干吗呢,突然之间……好啦,别难过啦,反正都讲出来了,小狄还比我预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了,所以别哭啦,你看,没事的啊……”

  “……”我的手心里决堤似的接不完眼泪,这个恶性循环的杀伤力太大了,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听来何其可怜,我一想到在她的认知里,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她挺过了第一关,她带着自己种下的爱情之果,不洁的却也是美丽的果实,愿意往后就这样过下去,我一想到这些,和那个不知是谁翻滚在她身上的犯人,几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发不出声音。

  我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经问过我,章聿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吗。可这个代价是应当被咬牙默认的吗?我可以对她说“你看,没办法的事,这就是你的代价”?“你活该”?“你该吸取教训”吗?

  好容易打开门后,我几乎是一腿长一腿短地跌了出来,我拽着章聿回到餐厅,又指着小狄说“你跟我过来——你过来就是”,我们三个人,分受了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两头挑着肩膀上的担子,而什么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缓缓地能体察到一份不祥,可她终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瞒着,这事原本就带着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须得到坦白的残酷性质。而我的责任,就是至少挑一个能够藏得住她的反应,也确保了安全的场所。

  餐厅门外有个还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园,没有水塘,很好,有个亭子,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没什么路人,行吧。我就这样一路拽着章聿和小狄,把他们带到亭子里。往后的发展是帧数跳得飞快的画面,我只能选择零星几幅存进记忆里。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从肚子里撕出的号叫,任凭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接着我记得自己和小狄一起,从章聿手里抢过那块她从地上随手捡的石头,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将被奸污的痕迹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对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让我一再地为她爆发于绝望的同归于尽般的力气,感到一阵胆寒。在那几分钟里,我的指甲缝里卡满了不悦的砖屑,身体各处都经受了来历不明的撞击,指关节就在那时崴了两根,等到它们从持续了一周的僵直里,总算可以恢复过来时,章聿做完了流产手术。

  我朝客厅里又看了一眼,章聿的父亲在削一只苹果。他有点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时候,老花镜框从鼻梁上退落了一小截,长辈式的眼睛就从上面被特地腾出的空隙里努出一些来看我。

  “等下我想带章聿去外面吃个饭,行吗?”

  “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谢谢你,一直来陪她。”

  “这很平常的,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诶。”我笑得有些干巴巴。腿还是直不起来,总以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亲下一句就把事实真相摊开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厅监控录像,我的行车记录,路人证明一二三,章聿的检测报告,以及那个真犯人的照片和他三代祖坟的地址,让我接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错了,让我为你杀了这个浑蛋来偿罪吧”。

  “章聿那种个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苹果递给我,看我身体朝章聿的房间侧过去,赶紧说,“你吃呀,给你吃的。她的还有呢。”指指手边的第二个,然后问我,“章聿在干吗?”

  “书看到一半,估计眯着了。”

  “又躺着看书,从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毛毛躁躁地胡来。”他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转着手里的苹果,远近一发生变化,眼睛就得在镜框后上上下下地换位,把这个动作做出了点标准化的老态。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这样——不过心肠很热。”

  “是吗?跟血型有关的?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她小时候,一到夏天吃饭看电视都要挤在我旁边,跟我说因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着爸爸的话,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只顾着咬她了。”

  “……她很乖的。”

  “嗯,她是个挺乖的女儿。她妈会嫌——当然有时也只是爱说罢了,但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章聿是个挺乖的女儿。”章聿父亲没有再往下说,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进了苹果核的心里。

  从章聿家回来后,我拐进了楼道里安置的大垃圾桶旁,今天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我的羊绒连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样,被一视同仁地运走了。我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寻思怎么给老妈打个电话,尽量含混地道歉。有许多原因,让我出了章聿家后长吁短叹就一路没停过。我追忆前一晚老妈离开时的细节,大多由声音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浅浅,摸索衣服口袋里的零钱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后关门时,不甘太轻又不忍太重的声音。我的自责后知后觉地来了,正打算给她赔礼时,电话倒赶在我的动作前响了起来。我翻找着包里的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可惜内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请转账到这个户头上”。

  是陌生的号码,没错,但马赛在短信末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前面的内容说是这是他在南方办理的新号码,有需要的话请更换一下。群发的属性太明显不过,所以我没有回。

  是进了房间后,才重新把短信打开。仿佛自然而然地,他已经换了新的身份,他现在是个“+186”开头的号码,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机里的两个汉字写着“马赛”,那个“马赛”给我的最后一封消息是在四个月前,我在里面写“好,我就下来”。随后我在羊绒连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着电梯下了楼,过两条马路,有个避风的观景走廊,他在那里。

  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是没有风的,因为路侧的银杏树全都凝得像按下了暂停键的按钮,叶子流到半途,黄成了干涸的固体的样子,浓在画布上掉不下来。画布是半阴的天空,灰和蓝的比例一直在改变,可永远是灰占了大头。阳光很傲慢似的转来一眼,却傲慢得理由很充分。什么都被它点睛似的点活了。树也好,天也好,马赛也好,我也好。

  他随着我的靠近收拢了站姿,在我面前静静地长高一截,可惜神色里是持续低微的,在阳光刚照下来的时候,马赛的睫毛讨饶似的抖了抖影子。

  我们隔了一尺来宽的距离站着。马赛的眼神里蘸着黯然冲我招呼了一下,我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伸在口袋里,透过隔层抓着里面的布料,像捂一个好了很久的伤疤。

  彼此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有呼吸在各自为阵地送上微小的白烟。而一开口就不对了,白烟会变得很清晰,变得很直接,变得很生猛。话越是说得急和快,冷气就把它们越是扎扎实实地拓印下来,具象了你的焦虑,愤愤,心酸和急迫。

  于是为了改变这个状态,我和马赛开始不约而同地往前走,两人中间的距离还在,他踩三步的时候我迈了四步,大家的脚步由此一点点乱开,到下一个轮回里又重合,再过一阵接着乱开。大齿轮带动小齿轮似的,然后我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中午点的意大利面不好吃啊。就是最近广告打得很凶的一家。”我终于开口了。说着很闲很闲的话。

  “C字头的吗,的确时好时坏的。”他应着很清浅的声音。

  “那就是有两个不同的厨师烧的吧。”我们谈话时却都看着周围的景色,远处有电视塔,顶端的线没在灰蒙蒙的尘雾里,“你知道意大利面要怎么判断煮没煮好不?”

  “不知道诶。从没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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