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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挂了电话,我稍微动了动身体,骨节与骨节的每个接合处都发出不堪其扰的抗拒声。以往都是老妈,她在过去十几年频频作为观众出席我的各项活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哪怕是悲喜交加的家长会。有一年,我作为班级合唱团的一员,在文化节上表演,几乎不消寻找,就能当即发现挤在第一排角落处的老妈,她举着当时还相对流行的磁带式录像机,坚持要把女儿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记载成一册成长中斑斓的花絮。只不过,现在换我替代老妈的位置了吧——其实最近几年,我作为家庭支柱的形象交替,似乎正在完成。老妈有什么决策必然要征得我同意,哪怕老爸,他一直以来辛辛苦苦地要把全家安置在脊梁上,可现在,他仿佛已和衰老的后背融为一体,于是接受了我作为他的下一代,为他继续推进这个家庭的齿轮。

  我没有说话,却很清楚自己在奇怪的关卡上泛泪。马赛的话必然刺痛了我,好像不由分说被踏住的一枚凋落的叶子,它尚且绿色的部分还能感受到被粉碎的悲凉。但出乎意料的是,被泪腺牵连的仿佛不是我的其他器官,而是胆子,它仅仅是被注入咸味的水分,也能让自己变得无畏一些——我挨着马赛坐上沙发,同时把下巴压住他的肩膀,随之很快他的双手也环绕上来。

  “其实,不用想那么多的……什么都要想个清楚,要怎么样,怎么样才好,怎么样就不行……根本没有必要。”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我终究是预备了许多反驳和质疑的话,可回到当时,确实,质疑又能如何。不能让我的困惑解开一点,不能让我的消沉减退一些。而我这几年,就是被这些前思后想的重重顾虑束缚着,不能轻松一点,它们像一层层的纱布,就要在最后裹出一个完全行尸走肉的我了吧,“嗯……是这样没错。”

  “先好好休息几天吧,不要想那些已成定局的事了。想做什么,趁着这个机会去做了,正好诶。”这依旧是马赛最擅长的生活逻辑。他走到暗柳下,便认为过后必然是明花。山重水复全都不在话下。

  我是在喜欢这样一个,年轻的、无所禁忌的人吗。

  “想做什么,就去做?”我转过脸来看着他。

  “嗯,是啊。”马赛完全心无旁骛地对视我,像一幅白色的雪面,引得人只想破坏性地在上面留下两个脚印。

  “那,要私奔吗?”

  “……诶?”落下的脚印,让雪花互相粘连,融化出细小的水流。

  老妈所说果然不虚。我在电视台的门卫前领了观摩证,经过两道检验关口,来到位于八楼的演播厅。从走道就开始分不断全市各区老太太们,诠释着各自的美学。有的以青蛙作为图腾崇拜,有的还在实践白毛女的流行风潮,相比之下,只是在头发上别了一朵红色绒线花的老妈,已经算是相当循规蹈矩了。

  “还好是红色,白色的话就太不吉祥了哦?”我伸手替她打理那几枚“花瓣”。

  “诶是呀是呀,我当时也和她们这么说。你是刚刚下班后过来的?”

  “嗯。”我继续对她隐瞒自己的“假期”,“爸爸呢?”

  “说在电视台里有熟人,叙旧去了。”

  “是吗,都不知道,他还留了这么一手?”我冒出调侃的心,“你不担心呀。没准儿是女明星啥的。”

  “得了吧,他能认识女明星倒好了,让我们俩也开开眼界。怕就怕尽是些餐厅厨师,或者清扫阿姨之类。”

  “瞧你,又要和劳动人民为敌了吧。”

  “好了,不要开玩笑了。”老妈不停用手侧刮平衣襟,“你看我这样还行吧?还不错哦?”

  “不错了,漂亮的老太太。”

  “……怎么是老太太呢?你外婆那种才是老太太啊。”她居然有些着急。

  我坐在观众席上,四周多半也是激动的儿子们、丈夫们,老妈表演的是秧歌舞,前奏响起,她便跟随着队列跳了起来。离得近,我还能看清她脸上醒目的紧张和严肃。她死死地抿着嘴角,一双眼睛更像是在追随着火箭倒计时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漂亮的老太太。

  其实老妈早早地就被那些四十几岁的商场售货员称为“阿姨”了吧。平日里有三四岁的小孩被家长领来串门,老妈自然而然成了小娃娃口里的“外婆”。毕竟也年近六十了,是个放在其他人身上,必然会被我认定为“年老”的岁数,只不过老妈在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还能被划分在一个灰色的区域里——她不算年轻,可绝不是年老,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可该把原因归结为舞台上过强的灯光吗?当老妈和她的伙伴们为了与之抵抗而在脸上画了厚厚的妆,她偏白的粉底和过红的唇色,却忽然之间,将她反衬成了一个极其真实的老人。

  原本也是,她退休后因为时间宽裕,才会参加社区的各种活动。她总说自己是不能在家里待下去的,她必须要找点事做,不然没准儿提前进入老年痴呆。“你要早点结婚,给我生个孙子,我还能带带孩子,但现在没办法啊,我只好去扭秧歌。”

  是这样吗,是这个原因导致的?我看着灯光下,因为紧张险些要同手同脚的老妈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想做什么,就去做。

  压根儿一点也不容易啊。

  “你不是开玩笑……”

  近距离观察马赛的表情,与此同时我却轻松了起来,一旦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挽回就无法挽回,让它吞没一些蚂蚁们苟且的生路吧:“当然不是。”

  “时间呢?去哪呢?”马赛仍然在小心地选择着说辞的路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倒置了虚和实的区别。

  “你说吧。我随便,我都可以。”

  “我最近没有假期,除了周末……”

  “周末也可以啊。”

  “……你确定是吗?”

  “怎么了?”

  “没什么。”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将手指顺进我的头发,“你最近是太累了吧。”

  我笑着。突然间,这句话听起来是那样耳熟。至少最近数年,屡屡地,“你看起来没以前精神了”——“是太累了吧”;“最近都不见你出门聚会呀”——“是太累了吧”;“这个周末又不回家吃饭吗?”——“是太累了吧”;“一直没空去谈恋爱?”——“是太累了吧”,直达最后,“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是一直以来太累了吗”。

  但是,我究竟在为什么而累成这样呢。有什么将我牢牢吸引着,无法摆脱,它抛出怎样极具诱惑的奖赏,使我不惜一次又一次牺牲了自己的许多东西呢。

  成功吗。富足吗。充实吗。

  幸福吗。

  ——全是一派胡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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