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青春校园 >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  上一页    下一页


  不久他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说吃点东西在上路。我立刻紧张起来。看见他跳下车,从遮着绿帆布的车斗里找出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是军用水壶和新疆最常见的馕饼。他分给我两个饼和一壶水。我说谢谢。

  因为怕上厕所,所以我不敢喝水。勉强咽下半个干硬的馕。手里拿着剩下的,不知所措。

  不喜欢吃?

  不是,我吃饱了。

  饱了?那么给我。

  我递给他。然后他大口大口咀嚼。像个孩子一样。

  他站在路边抽一支烟。我在副驾的位置上看着他不经意之间的各种小动作。用大指和食指夹烟,猛吸。是个落魄而且拘谨的抽烟姿势。也许他并不是有良好习惯的干净的男子。但他的生活里应该有许多的女人,凭他这张几乎是原罪一般英俊面孔。但他也许只不过是想要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再偶尔邂逅某个目光热辣的维吾尔女孩。他的生活肯定充满各种纠缠。

  我暗自笑自己不着边际的猜度。

  如果不是远行,怎么会了解远方的每个陌生而绮丽的生命轨迹。当你蜗居在城市里,为着尚不可知的未来奋笔疾书的时候,总有远方的人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同时,他们又在等着你。等着你以过客的身份,出现在某日。某地。

  真是局诡异的棋。

  整个下午我昏昏欲睡。车上有浓烈的烟草味道。醒来的时候看见大漠的黄昏。比我和十禾在教学楼上看到的要开阔与壮丽的多。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金色的光线凝集并与天相接。清澈的天空之中已见稀疏星辰。有黑色巨大的鸟在盘旋,不祥而忧郁。

  目极之处落满父亲的气息。

  这个男子已经开了10多个小时的车了。新疆与家的城市已经有明显的时差。天黑非常玩。九点半,黄昏正浓。

  我问他还需要多少时间?他说,不要着急。应该很快。你可以睡一下。醒来就到了。

  觉得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从他平淡镇定的语气。非常踏实。我再次困倦地睡过去,颠簸的时候梦境就被骤然打断。

  天色渐晚的时候,他叫醒我,说,看,到矿区了。透过挡风玻璃我眺望,看见不远处矮小的砖房,沿着大路排列。再往前,已经见到一盒盒被废弃的铁皮屋。像是集装箱那样,但已经锈迹斑斑。都是以前石油工作者住的地方。我父亲也住这样的铁皮屋,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很快我们见到了人影,司机和他们打招呼,用我听不懂的维族语言。

  半个小时后,卡车已经开进了车队。他说他要把车泊在库里去,于是让我下车。告诉我你父亲在第四中队,从这里可以一路问过去,这里的人们都很熟。我对他说谢谢,他明朗地笑起来。自然而且直白。忽然他说,以前队长经常收到你们母女的音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了呢,大伙还吃过你们母女送给队长的柑橘呢。他无意问,我却感到难过。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再见。

  看见他爬上货车斗去卸货物。矫健如同翻墙逃学的快乐少年。真是让人难忘的男子。

  我终于找到了父亲的住所。和父亲信中提过的那样,不过是间小铁皮屋,正面和背面各有一扇小窗。没有开灯,里面也没有人。于是我在小屋前面的空地上坐下来。静静等待。

  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塞外的夜空非常纯净。是纯正的黯蓝,有絮状的缥缈云丝。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繁星。依稀记得幼年的夏夜,父母带我在学院后山乘凉时,偶尔得以见到这样星光坠落的夜晚。银河泻影,树荫满地。影子随习习凉风微微变幻。古老而神秘。耳畔有亲切的童谣。那些跳跃的小调似故土之中长出的藤蔓,缠绕在我的血肉里,屈曲盘旋并不断沉淀,析出时光的叹息。那时母亲常对我讲欧·亨利的短篇。印象深刻的有《最后一片树叶》。父亲时常教我辨认天空中的各种星座。这些事件是这样平时具体地存在过,但回忆起来的时候,像是在羡慕一件自己没有得到过的礼物。

  12

  是什么时候,我们就倏忽而过这样的纯白年代。

  我困的几乎要睡过去。但努力使自己清醒。并不断告诉自己这是陌生的地方。不再是家中温暖的床,可以在任何时候睡下去。

  就这样我终于等来了父亲。

  我看见他从黑暗处走来。如同偶尔梦境之中的情形。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我甚至如此熟悉他走路时漫不经心的姿势。丝毫没有改变。渐渐走近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的面孔。在阔别了整整十年之后。

  这张面孔时而会在某个混乱的梦境中闪过。我深知它从未离去。想念是一种仪式。真正的记忆是与生俱来的。父亲更瘦了。他的面孔有明显衰老的痕迹。棱角更加突出。眉目之间有着经历孤独之后的隐忍。他穿着工作制服未脱。异常诧异地看着我。

  我们对视很久没有说话。然后我突然就掉泪。胸中有巨大的隐痛喷薄而出。

  我喊他。爸。我来看你。

  父亲不可置信地慢慢走近,蹲下,凝视我的脸。伸出手抚摸我凌乱的头发。小心翼翼似乎是在为一件脆弱的瓷器拭去灰尘。我已经与他近在咫尺,却怀疑这一切的真实。这是十年前离开我的父亲,这个善良的,爱我的父亲。他本来有着与天下一切初为人父的男子那样沉重的爱,但是他选择告别。至今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身就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很多事情我们难以解说。

  我看见他眼睛里闪动的光。他说,你怎么一个人来。你妈呢。

  我说,我一个人来,你不高兴吗。话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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