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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七十三


  “这回出来休养,对劳动模范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啊!”秦妈妈说。

  “星星跟月亮,我们沾了阿英的光哩。”

  劳动竞赛之后,厂里评选了劳动模范,第一名就是汤阿英。秦妈妈是第四名,郭彩娣和管秀芬都是先进生产者。管秀芬对汤阿英的赞扬,引起郭彩娣内心的惭愧。汤阿英争取当模范,果然让她争到手了。她接着说:

  “是呀,我们啥事体都沾阿英的光!”

  “彩娣,不要挖苦我。”汤阿英说,“我哪桩事体不是靠了大家,你教过我技术,镶粗纱接头法不是你教我的吗?”

  “那是过去的事体。”

  “小管教过我文化,有些字,不是她教,我到现在还认不得哩。”

  “你也不是文化模范,你是劳动模范,同我教你识几个字没有关系呀。我不敢领你这个情。”

  “就是生产,也靠了大家,没有余静、秦妈妈和韩工程师他们,我们的生活都做不好啊!要说劳动模范,我哪里够资格?你们资格比我老多了,我还不会接头的辰光,你们都是老工人了呀!这次评选,还不是大家抬举我,鼓励我加油干。这里面也有你们的功劳哩。要说沾光的话,我是沾了你们的光。劳动模范这个光荣,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大家的。”

  郭彩娣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汤阿英虽然当了劳动模范,可还没忘记大家对她的帮助。这里面真的也有她一份功劳哩。要不是汤阿英自己提起,她倒忘记了。

  “阿英说得对。”秦妈妈拿起面前小圆藤桌子上的一杯菊花茶喝了一口,说,“劳动模范是鼓励大家的,不能个个都当模范;有的人评做先进生产者,也是对大家的鼓励。这次出来休养,更是对大家的鼓励,不好同时个个都出来休养,那车间的生活谁做呢?只好轮流出来休养。”

  “人家闲得闷的慌,想回厂里去哩。”郭彩娣看了汤阿英一眼。

  “别说阿英啦,就连我这副老骨头,也闲不下来哩,总觉得两只手空着,不晓得做啥好。住在这里,一不上工,二不做饭,整天白相,我这双眼睛看风景都看累了。”秦妈妈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拉着她们三个年轻人,说,“你们真幸福,这么年纪轻轻的就享上福了。”

  管秀芬说:

  “你也不错呀!”

  “我?谈不上啊,苦了一辈子,骨头都快打鼓了哩。”“不,”管秀芬说,“你是老来红,越老越红,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这一辈子只要看到社会主义,我就是闭了眼睛也窝心。”

  “看你身体多结实,从来也不生病,起码要活到八十岁,肯定看到社会主义。”

  “趁这会身子结实,好好多干两年,让社会主义早点到来。”

  “是呀,”汤阿英又想到厂里了,她说,“我们明天就回去加油干吧!”

  “明天就回去?”郭彩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看怎么样?”

  “我没啥意见。”

  “各人都可以发表意见,”秦妈妈说,“愿意留下的,住满一个礼拜回去;想回去的,早走一天两天也可以。”

  “我想先走……”汤阿英望着秦妈妈。

  “我也先走。”

  秦妈妈问管秀芬为啥也要先走。她说:

  “星星跟月亮么,月亮要回去,星星当然跟着走呀!”“你又拿我开玩笑了。”汤阿英说,“你们多住两天好了。”

  管秀芬怀念陶阿毛,想早两天回去好同陶阿毛深谈一次,了解了解他的心事。她坚持要和汤阿英一道走,秦妈妈也想回去。郭彩娣一个人留下,显得孤单。她建议回去以前,再到西湖上划一次船,白相个痛快,然后一同提前一天回去。大家都同意。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光景,她们四个人坐了一条小船,在孤山脚下慢慢划去。孤山上树木郁郁苍苍,山坡上绿茵似锦,盛开着斗艳争妍的五光十色的鲜花,如同一大片翡翠上镶着各色各样的奇宝异石。

  郭彩娣坐在船尾望着孤山,一边划,一边掌舵,小船慢悠悠地在碧澄澄的湖水上轻轻地滑过。静静的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荷叶,像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翡翠伞似的,把湖面盖得严严实实,只是当中留了一条狭长水道,恰巧够一条船划过。在一片碧绿当中,仿佛有人撒了无数支朱红的大字笔,饱满的笔锋冲着爽朗的晴空,偶尔看到一棵两棵盛开的水红色的荷花,又像是一个个少女含羞地露出她的红艳艳的面孔,笑脸迎人。郭彩娣看到这一片荷花,竟然忘记了划船,小船隐没在碧绿的荷叶丛中。

  管秀芬坐在船舱当中的靠垫上,她也给荷花吸引住了。她伸手抓一片荷叶,用手在湖里掬了水,向荷叶上一撒,像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在碧绿的玉盘似的。一粒一粒珍珠却迅速地滚到荷叶当中,变成一粒滚圆的大珍珠了。她好奇地叫道:

  “你们看,多少珍珠啊!”

  秦妈妈和汤阿英坐在当中,偏过身子去望。她又掬了一点水撒在荷叶上。秦妈妈说:

  “小管,把珍珠用线穿起来,带在脖子上,你就更漂亮了。”

  “要漂亮做啥?”

  “好做新娘子啊!”

  秦妈妈一句话把管秀芬说得像是一朵荷花露在碧绿的荷叶当中。管秀芬嘟着嘴说:

  “秦妈妈也拿我开玩笑!”

  “只准别人开玩笑,不准老太婆说话吗?”

  “小管在荷叶当中,真是漂亮极了。”汤阿英也赞赏了两句。

  “还不快划?老待在这里,彩娣,你是有意让她们取笑我吗?”

  “好,快划。”郭彩娣真的划了,接着用桨朝湖后一撑,船身一摇摆,把两边的荷叶震动,好像要拍翅飞扬,翩翩起舞,小船从碧绿的荷叶丛中完全露出来了。她笑着说:“快送你回去,好早点请客吃喜酒!”

  “彩娣!”管秀芬瞪了郭彩娣一眼。

  郭彩娣平时说不过管秀芬,总是吃她的亏。这回轮到郭彩娣说管秀芬了:

  “怎么样?还嫌不快吗?等不及啦,好好,再快一点。”

  汤阿英掉过头去,凑趣地说:

  “快点划,早点到家,多给你一点船钱,让你回去买喜酒喝。”

  郭彩娣很老练地把船划到荷叶当中的那条航道上来,不消几桨,就划到西泠桥下了。管秀芬低着头,暗暗朝半圆形的桥洞望去:湖面豁然开阔了,落日的余晖把粼粼的湖水染成桔红色,一层一层涟漪闪发着金黄色的光芒。船出了桥洞,向左一转,朝平湖秋月那边划去。两边是对峙的天竺山,满山树木,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管秀芬坐在船头窘得不敢答汤阿英的话,怕引起更多的话头。她侧着身子,眼睛望着前方潋滟的水光,装做没听见她们在讲啥。

  “小管,为啥不开口呀?舍不得给我船钱买喜酒喝,那我就不要船钱了,算我送的喜礼吧。”

  郭彩娣在船后头这么大声说,管秀芬还是不吭气。她在四处搜索,想法跳出被她们三人包围的窘境。她忽然看见一条大船从湖心亭那边驶来,船头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那个圆球也似的胖脸好生面熟,她仔细望了望,忽然大叫道:

  “他们看,那是谁?”

  她们三人都朝管秀芬指的方向看。秦妈妈一看那轮廓,她认出来了,说:

  “那不是徐义德吗?他怎么也来西湖白相?……”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那只大船后面站着一个船夫,一篙下去,大船箭似的在万道金波上面滑溜过去。秦妈妈她们再也看不清船上究竟坐的哪些人的面孔了。她们望着那条大船向岳坟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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