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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三


  巧珠几乎成了习惯,每逢汤阿英做日班,她总是在外边跳绳白相,等娘回来。她跳一阵便向大路上望望,看娘回来没有。等娘的影子一出现,她就飞也似的跑上去,一把紧紧抱住娘。娘在厂里一天的疲劳,顿时都消逝了,沉醉在巧珠的笑声里。

  巧珠奶奶刚才和儿子在屋里谈话,外边的天快黑尽了都没发觉,等到看见巧珠模模糊糊的面影,才知道天时不早,伸手扭开电灯,发觉巧珠身上湿淋淋的,对窗外一看:正淅淅沥沥地下雨,她准备给巧珠揩干,看见汤阿英从外边走了进来,怒从心起,指着巧珠的额角头诉说道:

  “到啥地方白相去哪?这么晚了,也不晓得回家!连鸟也晓得回巢。看你,整天在外边疯疯癫癫,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啦?”

  巧珠喜悦的心情有如盛开的花朵,忽然受到奶奶这一顿狂风暴雨般的训斥,花朵顿时萎谢了。她圆睁着眼睛,小小的心灵感到莫名其妙了。奶奶最宠爱她的,她要啥,奶奶就给啥,真个是百依百顺。奶奶从来没有骂过她,连大声对她讲话的辰光也很少,别人对巧珠恶言恶语,头一个出来给她撑腰的便是奶奶。奶奶今天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盯着奶奶望望,还是那个奶奶,但阴沉着脸,像是有一肚子的气,随时要爆发出来。她幼小的心灵寻思不出其中的道理。她受了委屈,愣在那里,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

  “看你身上湿成啥样子?死丫头!”奶奶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非常爱惜她。

  汤阿英和巧珠一样,感到奶奶和往常不同,她也不知道其中原因。经奶奶说,她才发现巧珠那件水红上衣落了雨,像是印了一条条花纹似的,拖在背后的两根小辫子也淋了雨,湿濡濡的。她拉过巧珠的手,说:

  “来,我给你换一件……”

  巧珠一边用手背拭去眼泪,一边朝娘这边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半路上给奶奶拉了回来:

  “你忙去吧,孩子不用你管……”

  汤阿英听了这话,有点蹊跷。她寻思是啥原因。奶奶脱下巧珠的上衣,用毛巾给她揩了身子,又揩了揩头发,从一口黄嫩嫩的樟木箱里拿了一件绿褂子,边给她穿,边说:“你以后少到外边去,别跟那些坏人学。我们张家穷虽穷,可是有骨气,宁可饿肚子,也不做坏事体。晓得啵?”

  奶奶这些话,巧珠一点也不懂。但她对奶奶的话就像是对老师的话一样尊敬。她接二连三地说:

  “晓得了,晓得了。”

  汤阿英望见张学海坐在窗口,面向窗外,仿佛不知道她回来似的。她和他结婚以后,每次回来,他都热呼呼地问长问短,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冷冰冰的不理她。这个温暖的家庭,忽然变成冰窖,汤阿英站在冰窖里,浑身发冷。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有什么事得罪了婆婆又对不起丈夫。她一回到家,就像是突然掉下迷离的深渊里。想起刚才奶奶说“坏事体”,可能指的是她。她也曾料到自己诉苦,奶奶她们会看不起的,但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又这么严重。真叫她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以为有啥过失,自己做错的应该由她承担,不应该让小孩子听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便坐到桌子面前的板凳上,努力保持着平静,虚心地说:“巧珠奶奶,我有啥不是,对我讲好了,何必骂孩子呢?”

  “孩子是张家的,我是她亲奶奶,连讲两句,你也不答应吗?我看你,越来越放肆了。我不是那种懦弱的男人,可不吃你那一套!”

  张学海后悔今天回来早了,更不该把阿英诉苦的事泄漏出去。现在汤阿英回来了,真叫他左右为难。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望着窗外细雨,给对面人家的电灯一照,那雨像是在窗外挂了一副帘子。迷迷蒙蒙的天空忽然打了一个闪,随着轰轰的雷声从远方传来,雷声传到头顶上,仿佛房屋也给震动得摇摆起来了。他正苦于跳不出这个是非窝,听到奶奶那句“我不是那种懦弱的男人”,他的脑海里打了一个响雷,身子也像房屋一样的震动得晃荡了。他的脸热辣辣的发烧,他的面孔更贴近窗口的玻璃,装出没有听见的神情。

  “孩子是张家的,汤阿英不也是张家的吗?为啥突然把汤阿英和张家分开呢?”汤阿英问自己,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她说,“你对巧珠讲啥都可以,我怎么会干涉你呢?可是听你的口气,不像是讲她……”

  “你说我讲谁,我就讲谁。人若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我有啥亏心事,”汤阿英硬朗地说,“你讲好了。”

  “自己做的事,自己晓得,用不着别人讲。”

  汤阿英感到今天和奶奶讲话十分吃力。不理她吧,她在指桑骂槐;要是问她呢,她的嘴却闭的很紧。汤阿英不能受这个委屈,她要把事体谈清爽:

  “我没有啥亏心事。我做的事体对谁都可以讲。奶奶认为我有啥不对的地方,直说好了,错了我就承认,不是我的错,也好让奶奶晓得。”

  汤阿英的话虽然说的委婉,态度却很强硬,毫不畏惧。奶奶以为抓住了汤阿英的把柄,没有想到汤阿英并不低头,这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叫她气胀了肚皮。她大声“哼”了一下,用声音来增加她的威严,说:

  “说的倒轻巧,错了就承认,这种事体,承认一下就完了吗?亏你说出口,我可听不入耳!”

  “啥事体呀?”

  “别装糊涂了,自己做的事体,难道忘了吗?你不说,还等别人替你说吗?”

  “要我说啥呀?”

  “你能当着厂里那些人说,就不能在家里说给你婆婆丈夫听吗?”奶奶考虑到不点破她,她是不会服帖的。她望着汤阿英,那锐利的眼光好像告诉汤阿英,啥事体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自以为道理很充足,气呼呼地说,“好呀,把婆婆当成外人,连丈夫也不放在心上,一到厂里,有说有笑,啥肮脏事体都可以当着厂里人讲。回到家里,就成了哑巴了,啥也不晓得了。古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婆婆丈夫还坐在鼓里吗?你的算盘打错啦。就是婆婆丈夫过去眼睛瞎了,现在也亮了,把你看透了。大家都说你是好人,整天在家里不声不响,啥人晓得你做坏事也是不声不响,厂里都传开了,还想瞒人吗?哼,别再做梦了!”

  汤阿英不知道婆婆从啥地方知道的。诉苦的当天晚上,她在枕边低低告诉了张学海。当然,谈的很简单。要他暂时不要告诉奶奶。张学海没有反应,因为电灯熄了,也看不见他脸上有啥表情。没有多久,张学海便发出了鼾声。她曾经想找个机会,详详细细对他说一遍,一直忙着,没有空。她打算先和他谈好了,自己再和婆婆谈,这样可以免掉一些不必要的误会。谁知道还没有谈,误会就这么深呢?现在想补救,那裂痕可是越来越大了。她想不如一口气把过去所受的苦一搨刮子倒出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免得受婆婆的奚落。她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诉说:

  “我爹种朱暮堂的地,因为年成不好,欠了两石租子,朱老虎吃人不眨眼,利滚利,一倍一倍加上去,后来硬说我家欠了他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和他有理讲不清,硬要我爹归还。也不是石把租子,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呀,我家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啊,拿啥去还?不还租子,朱老虎逼着要人去抵债,爹娘没有办法,才把我抵押到朱家,我也是不愿去的呀……”

  开头,巧珠奶奶还凝神听听,想从她哪里听到一些新的东西,听到后来只是表明她到朱家去是朱老虎强迫的。巧珠奶奶听不下去了,不耐烦让她撇清,拦腰打断她的话:

  “这些事体,我晓得了,别给我讲。再讲,也没有人听你的。自己做了坏事体,还想推在别人身上,哼……”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亏你说出口,我都给你害臊!”

  巧珠见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样子非常生气;娘呢,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像肚里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她替娘着急,但看着奶奶绷着脸,便不敢吭声,躲在奶奶的怀里,却聚精会神地听她们一来一往地争吵。

  汤阿英给巧珠奶奶这几句话羞辱得实在忍不下去了。要奶奶爽爽快快地说吧,奶奶又闭口不谈。她摸不清奶奶究竟是啥意思。她要把问题谈清楚,不能够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

  她说:

  “有啥话说出来好了,不要这样含含糊糊地污辱人,想不到解放了,还要受欺负!我可不吃这一套!”

  奶奶一听这话,无名火跳得三丈高,小小的汤阿英,在她手下长大的,现在公然对婆婆一句顶一句了,那还了得?不怕媳妇放刁,正投合奶奶的心意。她并不着急,悠然自得地冷笑了一声:

  “好啊,小池塘养活不了大鱼。我早晓得你不想在张家待下去了。”

  “你,你……”汤阿英紧紧皱着眉头,急切说不出话来。

  奶奶拿她的话只当耳边风。她越是急,奶奶越笃定。她没有办法,想求救张学海:

  “学海,学海……”

  她连叫了两声。他仿佛没有听见,连头也不动一下,像是一座泥塑木雕的神像稳稳地坐在窗前。他的心情如同一堆乱麻,陷在难于解脱的苦恼中:陶阿毛对他说的那些话,加上巧珠奶奶的怀疑,他便以为汤阿英真的有啥不正当的行为了。但他看到汤阿英的处境,有点同情她,听到奶奶那一番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理不理阿英呢?他下不了决心,又没法反驳奶奶的意见。他恨不能从窗口跳出去,好像一离开屋子,便和这件不名誉的事脱离了干系。

  漕阳新邨一幢幢房子的电灯熄了,人声也听不见了,窗外的雨声显得大了起来。一阵阵迷迷蒙蒙的夜雾越聚越浓,混混沌沌,窗外事物看不清楚,连窗口的柳树和对面的房屋都消逝在夜雾中了。

  汤阿英的求援没有得到反响。她不相信忠厚温柔的张学海一下子变得这样冷酷无情。她满怀希望叫道:

  “学海,我有话对你说……”

  他想回过头来,但一想起刚才巧珠奶奶的话,又稳稳地不动声色了。巧珠奶奶怕儿子动了心,见夜已深,说:

  “明天还要上班哩,学海,上床去睡吧。”

  奶奶的话解脱了他的苦恼,上床一睡,正好百事勿管。他站了起来,径自上床,脱了衣服,倒在枕头上便呼呼大睡了。奶奶满意听见儿子的鼾声。她也站了起来,搀着巧珠的手,说:

  “走,跟奶奶睡觉去。”

  巧珠走到娘面前,伸出小手,说:

  “娘,你也睡吧……”

  奶奶拉过她伸出去的那只小手,好像汤阿英是一个不祥之物,碰了就要沾污似的,气生生地说:

  “别管她,人家的心早不在张家了……”

  “你这是啥闲话?”

  汤阿英跟上去质问。奶奶马上站住,回过头来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

  “哼,看你那样子,还想动手打婆婆吗?啥闲话,就是这个话。”

  巧珠慢慢听懂了一些,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奶奶,小声小气地说:

  “奶奶,你不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给奶奶打断了:

  “小孩子,少插嘴,快走!”

  奶奶把巧珠一拉,笃笃地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把汤阿英一个人留在房子里。她顿时感到十分孤单,丈夫睡了,奶奶睡了,巧珠睡了,小海也早躺在摇篮里睡了。谁也不理她了。她坐在窗口,把头伏在桌上,心头一酸,一股热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切切,如怨如诉,下个不停。屋子里越发显得孤寂和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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