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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


  “永祥兄本事高强,能硬能软,啥事体一到他手里,就办得十分妥帖;多么复杂的问题,给他一讲,就非常明白透彻;

  真是了不起!永祥兄,啥辰光得闲,收我做个徒弟。”

  “梅厂长,你的本事也不含糊,我倒想向你学习哩!”

  “你们两位别互相标榜啦,我们都很钦佩。”马慕韩看看表,问冯永祥,“信老的电话昨天打通了没有?怎么过了一刻钟还没有来?”

  “他昨天自己接的。”

  “要不要打个电话催一下?”

  “也好……”

  冯永祥刚站起来,潘宏福推开阳台的门,笑嘻嘻地说:

  “不用打电话,我爸爸来了。”

  潘信诚慢腾腾地一步一步迈进来,他那对饱经世故的眼睛,能够洞察一切细微的事物,向大家望了望,一边微微点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红漆皮椅子上。紧跟着走进来的是宋其文,坐在他对面。大家都围着红圆桌子坐下,成了个椭圆形。潘信诚对马慕韩说:

  “这么热的天,你们到北京去开会,可辛苦了。”

  “我们年青,没关系。”

  “那倒是的,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中用了,”潘信诚接连咳了两声,掏出雪白手帕来吐了口痰,说,“岁数不饶人啊,叫我去北京开会,我就吃不消。”

  潘宏福知道爸爸对“五反”运动不满意,他们弟兄几个经营的几爿厂,那笔“五反”退款数字大得惊人,足足够办一个厂。虽说政府从宽处理,核减了一部分,还可以慢慢退,但究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潘信诚怕到北京去不好讲话,推托身体不好,请假没去。潘宏福生怕别人不相信爸爸的话,站在爸爸旁边连忙补充道:

  “爸爸在家里也很少走动,老是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连话也不大讲。”

  “信老今年快六十了吧。”徐义德不大了解潘信诚的底细,关心地问。

  “他比我大两岁,我今年恰巧六十,信老六十二……”宋其文代潘信诚回答。

  “六十二岁的高龄,有这样的精神,也不容易了。……”

  徐义德没说完,金懋廉插上来说:

  “谁也比不过德公,到现在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真是越过越年青了。”

  江菊霞听金懋廉的赞美,暗中仔细地瞟了徐义德一眼:的确仍然没有一根白发,如徐义德所说“蒙了不白之冤”,英俊潇洒,精神饱满,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绝对不像快五十的人了。她怕人发现,把眼光收回,望着自己手上的粉红色的挑花的纱手帕,静听潘信诚说话:

  “要是早两年,我这次一定上北京,见见中央首长,听听报告,对中央的政策方针可以体会得深切些;可是精神不济,”他摸着下巴垂下的肉摺,感叹地说,“皮都发松了,稍微走动一下,就感到累。不像其老,一年上两三趟北京,一点也不在乎。”

  “我么,也比过去差了,不过底子还好,这副旧机器还可以用两年。”宋其文摸一摸下巴的胡须,很满意自己的身体还过的去。

  “这次会听说开的很好,”梅佐贤望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夕阳的光辉反映在花园外边的几座红色的洋房的玻璃窗上,闪闪地发着耀眼的光芒,照在草地上显得有点绿里发红。他看时间不早,怕这些大老板们漫无边际的闲扯下去,耽误了正事。徐义德不好开口,他不露痕迹地从侧面把话题拉过来,说,“你们当代表参加,这是非常幸福的事。”

  金懋廉很关心这次会,特别很关心会后工商界的情绪。工商界不活跃起来,他的信通银行也没法放手做生意。他接上去说:

  “听说陈市长在南京和大家见了面……”

  “陈市长怎么到南京去了?”林宛芝低声问江菊霞。

  “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司令部在南京,他时常到南京去的。”

  “哦,”林宛芝自己感到惭愧,和工商界头面人物在一道,更显得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其老,你谈谈吧。”马慕韩说。

  “不,我的记性不好,当时也没做笔记,慕韩老弟,还是你讲吧。”

  马慕韩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黄澄澄的冰冻橘子汁,一饮而尽,精神一振,慢条斯理地说:

  “老实说,我们上了火车心还是噗咚噗咚跳个不停,代表们情绪很不安定。我们上次在新雅酒楼谈的那一大堆问题,没一个人放心得下。大家都担心私营企业没有前途,我们民族资产阶级永远被斗下去,既没有政治地位,又没有经济利益,到北京去开会,还得讲话,可是这次谁也不愿意发言,怕说错了,又要犯错误……”

  “慕韩老弟所见极是。”潘信诚听他的口气,像是了解了上海工商界的心理,不像过去一直走偏锋,只顾自己往上爬,对政府首长尽说些好听的话,不管工商界的死活。他当了代表究竟和过去不同了。潘信诚忍不住赞扬了他一句。

  马慕韩非常重视潘信诚的夸奖。但他眉宇间还有着当时忧郁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们是低着头离开上海的,火车开了,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不了解这次上北京,前途究竟怎么样。”

  “大家都很担心,在车上,连话也不大谈……”

  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低下了头。梅佐贤吃惊的眼光望着徐义德,好像问他怎么现在的调子还这么低呢?徐义德这时正聚精会神盯着马慕韩,没有注意到梅佐贤的眼光。林宛芝拉着江菊霞的手,附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的问:

  “想不到工商界有这么大的心事,不是说这次北京的会开的不错吗?”

  “别忙,你听慕韩说下去。”江菊霞早知道风声,胸有成竹地说。

  “一到了南京,情形就变了。”马慕韩说到这里,眉头开朗,声音也高了。柳惠光抬起头来。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马慕韩的身上,他说,“下了火车,到了城里,住进招待所,省委统战部长来了,晚上陈市长请大家吃饭,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马慕韩讲到这里,有意卖一个关子,不说下去,他又喝了一口橘子汁。大家的头都伸过来,生怕漏了一句半句的。梅佐贤不好挤到头面人物前面,他走到马慕韩旁边,扶着他的椅子靠背,留心地听。宋其文从旁点了一下:

  “妙的还在后头哩!”

  “慕韩老弟,快说呀。”

  “大姐呀,小弟言来听根由……”冯永祥哼了这一句京剧腔,问马慕韩,“要不要我给老兄拉胡琴?”

  马慕韩摇摇手。冯永祥说:

  “那么,你就自拉自唱,往下讲吧。”

  “陈市长给大家做了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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