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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七


  第二十三章

  老王手里拿着一封信,十分慎重,像是拿着一份非常机密的公文。他走到朱瑞芳卧房门口,轻轻敲了一下,听到里面“嗯”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把信送上,赔着笑脸说:

  “太太,无锡家里托人给捎了信来。”

  他知道这一阵子二太太很关心无锡家乡的事,只要《解放日报》上有无锡的消息,她都要看来看去,仿佛从那些新闻里可以发现新奇的东西。早些日子,她私下和老王谈,想要他到无锡乡下去看一看,因为徐义德坚决反对,没有去成。徐义德怕“五反”未完,再加上朱暮堂啥事体,就纠缠不清了。今天老王收到这封信,便悄悄亲自送上来,知道一定会讨二太太的欢心。他把信送过去,远远站在房门口,注视她的表情。

  她接过信,心头抖然一愣:朱暮堂的面影顿时在她面前出现,仿佛在她耳边呢呢喃喃地倾吐自己的悲痛,诉说家人的贫困。她想起那次委婉拒绝朱筱堂到上海来,直现在还觉得过意不去。她内疚地皱起眉头,抱歉地把信封看来看去,好像要求寄信的人谅解她不得已的苦衷。她慢慢拆开信,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眉头随着展开了,脸上露出微笑,心想这次有机会补救了。她仰起头来,发现老王还站在门口,兴奋地说:

  “舅少爷要到到上海来……”

  “啥辰光来?我到车站接他去——他多年没到上海来哩!”

  她屈着手指默默计算,点了点头说:

  “可不是,快五年啦。”

  “上海解放以后就没来过……”老王回忆地说,“现在上海变了样子,舅少爷来,怕不认识了。”

  “是呀,天下变哪!”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又不满地重复道,“天下变哪!”

  她想念侏筱堂母子俩,不知道他们在乡下生活得怎么样,听说地主家属苦得很,希望把他们两个人接到上海来,过几天舒服日子,亲自听听他们的苦情。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信口问老王:

  “无锡每天有几趟车到上海?”

  “有的是,隔两三个钟头就有一班。”

  “那好,现在就复他们的信。”她看着手表,扬起了眉毛说,“现在才四点钟,马上发出去,他们明天一早就可以收到了。明天赶不上车,后天一定可以到上海了。”

  她伏在桌子上,提起笔来沙沙地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短信,交给老王:

  “你马上给我送到衡山路邮政局去发,这样快一点。”

  “好,”老王接过信来,望着信封想了想,低声建议道,“要不要先给老爷说一声?”

  她一听见老王好心的建议,便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两道眉头紧紧锁在一道了。她觉得老王究竟经验丰富,比自己细致多了。事先不商量,就把信发出去,义德万一有困难,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她把信收回来,说:

  “也好,等他回来再发吧。”

  “还有吩咐吗?”

  她摇摇头。他退出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站在门外边轻轻地说:

  “差一点忘记了,看我糊涂的,冯先生来了,等你下去教戏哩!”

  “我不学,——老了,还学吹鼓手!”她把头一甩。

  他愣在那里,想起刚才林宛芝的吩咐,慢腾腾地说:

  “三太太讲,等你下去一道学哩!”

  “人家不是来教我们的,不过要我们做陪客,何必去碍手碍脚?”

  老王见她满脸怒容,眉毛倒竖,不好再说下去,可是也不敢得罪三太太。他嘻着嘴,不置可否地“嗨嗨”两声。

  她蓦地站了起来,嘟着嘴,说:

  “男人装女人,我看见那副腔调就恶心,一听就要呕出来。你告诉她们,我对京剧没兴趣,我不学,别等我。冯先生有事,可以早点走……”

  “是呀,京剧有啥好学?别说你啦,太太,我看了也不顺眼,堂堂男子汉,学女人怪腔怪调,成啥体统!”

  老王这几句话说到她的心上。她紧闭着嘴,微微点点头。

  他乘着这机会,一躬腰,掉头走了。

  她的眼光从门口慢慢移到沙发上,看到那一封要发未发的信,凝神一想:这次要是徐义德再反对朱筱堂来,那么,以后朱筱堂来的机会更少了。她这次一定要劝徐义德答应,万一不行,就得要林宛芝在旁边说几句好话。心上人开口,徐义德十有九会同意的。现在要拉林宛芝一把,得罪不得。对冯永祥那家伙,要忍耐一下才好。她躺在沙发上,大声叫道:

  “老王,老王!”

  老王正要下楼,听见叫唤,三步并做两步,跑回来,站在门口,笑嘻嘻地问:

  “有啥吩咐?”

  “唉,”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待在屋子里没事,人家既然来了,下去消遣消遣也好。”

  “京剧这玩意,解解闷倒也不错。”老王立刻改过口来。

  “你告诉她,我待一会就来。”

  他迅速到楼下去报告。她懒散地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呵欠,自言自语地说:

  “唉,京剧,真没意思!还不是借机会和那骚货胡缠!”

  她把信放在枕头底卜,对着衣橱上面的玻璃镜子,拉拉平旗袍上的皱折,慢慢走出去。

  冯永祥从林宛芝那里知道:朱瑞芳对学戏没兴趣,坚决反对继续再学京剧,怂恿大太太也反对。林宛芝想学,可是在大太太和二太太的面前不好赞成。她劝冯永祥暂时不要再来教京剧了,别触霉头。冯永祥哪里肯听,只有教戏,他才好时常到徐公馆来,不要他教戏,分明是要他和林宛芝断绝往来么。他坚决不干。他以为林宛芝想把他甩掉,但没有点破,留心观察她的神色。他说他有把握引起朱瑞芳学戏的兴趣。朱瑞芳一有兴趣,大太太便不在话下,一定赞成,林宛芝更没有问题了。林宛芝给他说得无话可讲,只好同意他今天来再教一次试试。他准备拿出浑身的本事,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要挽回这个不妙的局势。今后能不能再和林宛芝时常往来,就看今天了。老王上楼请朱瑞芳,很久没有消息,冯永祥感到事情不妙,林宛芝说朱瑞芳坚决反对继续学京剧,大概是真的。朱瑞芳不下楼,他等于碰了钉子。他有点沉不住气了,眼睛向门外窥视,楼梯那边老没有人影子。他指着楼梯,向林宛芝望了一眼,要她上楼亲自去请。她暗暗摇摇手,向大太太努一努嘴,很严肃地低下头去。他知道因为大太太坐在旁边,她暗示他举止注意些,别太放肆了。他没有法想,自己也不好随便上楼去请,叹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盯着楼梯,他忽然看见朱瑞芳下来,像是看见仙女下凡,霍地站了起来,高兴地迎了上去,指着靠墙的那一溜长沙发巴结地说:

  “这边坐。就等你一个人了。”

  “哎哟,”她皮笑肉不笑,说,“别折死我啦,我这个一瓶子装不满,——半瓶子醋,学不成呀!”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像你这样的高材,我很少见过。不管啥戏,只要教你一遍,你就记住了。你的记性真是刮刮叫!一点不含糊!不是我恭维你,你只要坚持学下去,将来一定超过我。你说是不是?”

  他的眼光转到大太太身上。大太太靠在沙发上,睁一眼闭一眼,在养神。她对于冯永祥到家里来教京剧,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对京剧没有兴趣,所以不赞成,但冯永祥一来,屋子里就热闹起来,比一个人闲得发慌要好的多,看他出点洋相,听他唱一段两段,逗个趣,乐一乐,一天半天很容易就混过去了,这也不坏。因此她并不反对。他表面上特别尊重她,她也乐于和他接近。她听他问自己,两只眼睛便完全睁开:

  “是呀,瑞芳可精哩,谁也比不上她!”

  “你就比我强,”朱瑞芳顺着冯永祥指的方向,坐在大太太旁边,说,“听了评弹回来,我就记不住那么一大堆的话,你记的可清楚,一句不漏地讲给大家听。”

  大太太眯着眼睛谦虚地说:

  “那是从小听惯了的关系。现在说的新书,我就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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