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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来不及了,齐大帅和川岛嘱托催的紧,就着昨晚下雨凿了他完事大吉,怕八路来抢尸、砸狱,听说北仓和静海那边儿‘这个’活跃得厉害呢!”王兴邦做了个“八”字的手势。

  曹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挤着那对小耗子眼儿,嘴角儿上露出两颗豆粒似的小坑儿,感慨地说:

  “哦,总算了却了我一件心事……五年前的七月,那时候,我差点死在这小子手里,嘿,我的时候,他到底死在我的手心儿里了,哈哈哈……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让金壁辉这个浪荡娘们抢了头功……”

  “别想那些了,”王兴邦陪着笑脸说,“为了庆祝这件事,我特意蒸了点今年刚赶海捞来的头拨儿大螃蟹,满子满黄,尝个鲜儿吧,我还特意烫了‘直沽’二锅头,嘿,这才是人生一大快事,这口福儿,李大波那小子算是捞不上了,吃什么全不香啦!吃海货,是天津人的一大口福,咱天津有句话,叫做‘典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哈哈哈……”

  王兴邦把那张照片用曲别针别在一叠卷宗里,锁进铁保险柜,便挽起曹刚到监狱的后院——他的住处去喝酒了。

  二

  李大波并没有绑赴刑场。他被带出那间客厅后,在一间囚室里直呆到日落黄昏,才被带出那座川岛芳子的秘密公馆,塞进一辆日本吉普车,由两名手握短枪的日本兵把守着,顺着静僻的大道,向市区行驶。

  下起雨来,斜飘的雨丝,顺着玻璃车窗流淌着。李大波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既然又把他由中国监狱交到日本兵的手里,他觉得他的死期不仅临近,而且还要受一番更大的折磨。他知道日本宪兵队有许多折磨致死的方法:让狼狗活活咬死吃掉;送到“特种工程”兵工厂做鼠疫、霍乱等的细菌实验;送进化人炉,碾成齑粉;或押进地牢,活活饿死。……“这群豺狼!……既然沦到敌手,也只好听其自然了,……到那时,我要高呼几个口号,最后唱一次《国际歌》……”他心里这样盘算着。然后扭过脸,从车窗里望着渐渐下大的雨幕。

  这是他自入监以来看见的第一场雨。斜飘的雨丝在黄昏中闪亮;地上溅起明亮闪光的大水泡;马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低垂着树杪,好像在为他流泪。李大波望着这倾斜的雨丝和活泼的水泡,忽然想起了他的童年;想起在黑龙江畔那大草甸子上的幼年生活。想起有一次他冒着大雨到水洼里捉蛤蟆的事……他踩在脚下的石头,挂满了鲜绿的青苔,他扑向那有三道白纹、鼓着水泡儿似的大眼睛的小生灵,他滑到大水泡子里去了……他又想到母亲死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雨,母亲的尸体被冲到江边,江水冲刷着她那长长的头发……他想起逃出家门的那个夜晚,也是下着雨,……今天,又是这样一场雨,他将要离开这个人世,永远告别这雨和带走关于雨的回忆了。

  他思索了他短促的一生,他不知道,也闹不明白,在这最后的弥留时刻,为什么过去那些微小的童年的事情,在他的记忆里会是这样清晰地泛起。忽然,雨后初霁的河滩出现在他的脑际,一个小姑娘光着脚,一手提着鞋,一手提一篮刚捞起的螺蛳,那是初面的红薇。……一想到这儿,他的思维立刻跳过去了,还是想点别的事情……他又想着跌到水洼子里的趣事,想起在一个雨后放晴的日子,他用一根粗麻杆去捅那匹拉磨老马的屁股眼儿,马尥蹶子把他踢倒在水洼里,他被摔晕了,好几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汽车进入了日租界,突然,他被一个黑眼罩蒙住了眼睛,接着他的双手被绳索捆绑起来,嘴里塞进一块抹布,他呼吸困难地张着嘴。这时,他觉着必死无疑,只求死得快些,受罪少些。

  坐落在大和街①的东兴楼饭庄的后院,刚从健身房回来的川岛芳子,扎了两针吗啡,立刻来了精神。那一男一女的日本孩子,已经睡觉,她和小野菊子坐在榻榻密席铺上正聚精会神地数着“绵羊票”②和“老头票”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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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兴安路。

  ②伪满印制的纸币,因票面上有一群绵羊而得名。

  ③票面上印的是孔夫子。

  “不要白不要,我算看透了,军部我多田干爹在时给的津贴还够意思①,那次他一卸任,换了田中隆吉②老小子值班,对我抠门儿,只好自己打野食吃,啊,你放心,凭我这块老招牌,有的是冤大头上钩。”芳子边数票子,边安慰着菊子说。

  “可是,这事要传到多田的耳朵里咋办呢?”菊子停下数票,担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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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多田骏此时已调回东京总部任职。

  ②田中隆吉一直做对华侵略的工作。他长期和川岛芳子在上海搞谍报工作。是日本侵华的主要罪犯之一。

  “你不用嘀咕,胆小不得将军作,小皇上和关东军对我这么冷淡,我放回一个八路军也做不了妖,在东北那大草甸子,那还不是跟大海捞针一样吗?他还成的了什么气候呀?钱,咱可是捞了,哼,管它中共还是重庆,一律拿钱来就行!”

  说话间,好几万元的票子数完了。“把他叫进来吧。”川岛芳子吩咐着。

  不一会儿,小野菊子就把一个男人带进来,原来是艾洪水。

  “艾先生,钱数全对了,咱们是一手交人一手交钱,你向我保证过,这个人由你带走后,严加看管,不准他再回关内到处乱活动,要是以后出了差错,可唯你是问。”

  “是,是,你放心,我一定担保。”艾洪水手里一边卷着礼帽的帽边儿,一边点头哈腰地说。这时早有一辆汽车等在后院。川岛芳子把艾洪水叫进另一间空屋,一再叮嘱他:“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去,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这还能忘?”

  川岛芳子用男人粗嗓门的语调说:“艾宏绥先生,一旦出事,对你来说,那可是杀身大祸;可是我,依旧是铁帽子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你懂吗?”

  “我懂,我懂。”

  “那就快走!”

  艾洪水像鬼魂似地消失在后院的夜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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