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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徐鹏飞来到一处窗口,望了望堆满灰尘的书架,不满地看了陆清一眼。

  “这是干甚么?”

  陆清硬着头皮,回答是“图书馆”。

  “图书馆?”徐鹏飞冷冷地一笑。

  陆清不由地一阵寒栗,身上冒出了鸡皮疙瘩。这笑,比暴怒更叫人害怕。“几本破书……”陆清嗫嚅着:“过去实行……怀柔政策。”

  “封掉。”徐鹏飞的食指和中指夹在一起,用力一弹。

  一个特务正在这时走了过来,在陆清耳边叽咕着。“甚么事?”徐鹏飞眉头一扬,凌厉的目光,射向吞吞吐吐的陆清。

  “代表团请处座接电话。”陆清不敢说明是严醉拨来的电话。刚才在办公室,他提到严醉打来电话的事,徐鹏飞就勃然变色,全不理睬。

  徐鹏飞略一迟疑,转身便走。走进所长办公室,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一坐,伸手拿起电话,讲了一声:“我,徐鹏飞。”便问对方:“谁?”

  和徐鹏飞讲话的,不是严醉,是沈养斋。沈养斋在电话上说:他刚才被代表团叫去追问黎纪纲的下落,代表团等着回话……徐鹏飞不待吞吞吐吐的沈养斋说完,便在电话上大声讲道:

  “黎纪纲手上掌握着许多机密,潜伏、游击计划都在他手上,泄漏出去当然非常危险!”徐鹏飞对着电话,更加放大了声音,有意让看不见的第三者,听见他的判断:“他失踪得太离奇!一出发便没有消息……我认为他有投敌嫌疑!”“不,不!”沈养斋的声音慌忙辩解着:“梅园认为,黎纪纲的失踪,说明西南情况的复杂。他知道得太多,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找回来,就是死了,也得找回尸首!”“黎纪纲是严醉的人,应该由严某负责!”徐鹏飞霍地涨红了脸,他相信严醉一定守在沈养斋旁边,因此又补上一句:“这件事,我们不管。”

  对方突然沉默了。电话里咕咕地响了一阵,才听见对方用一种刚刚受过申斥的语调,呐呐地说:“逃跑的人,抓……抓回来了吗?这……这是严重的危险……我们连政治犯也控制不住,太……太……”

  徐鹏飞满腹焦躁,很不耐烦。黎纪纲突然失踪,证实了地下党的可怕;华子良的逃脱,又证明监狱的情况难以掌握。在这两方面接连失手,更使他感到局势复杂,自己正陷于极为不利的处境。他正要截断对方的罗嗦,转告代表团他已下令搜捕华子良,忽然听见电话机上的声音一变,能说满口流利华语的代表团副团长,原来的特别顾问已经劈手夺过了沈养斋捏着的电话筒。

  “马上处决许云峰!”对方的声音带着暴怒,十分严厉震耳。

  “他该在今天晚上,成岗和他一道。”徐鹏飞沉往气,应声答道:“这是根据您批准的密裁计划……”

  “计划?现在还谈什么计划?”对方狂暴怒骂着,突然声音一变,使徐鹏飞大大吃惊。“白马山阵地全线崩溃,你们的前线指挥官早已逃跑,不知去向……所有政治犯,今天一律处决!”

  “是,是。”徐鹏飞勉强说道:“不过,时间太紧,力量也感不足。”

  “立刻成立行刑队!”

  对方毫不让步。限定徐鹏飞立刻集中行刑力量,先解决渣滓洞,然后白公馆,至迟今天晚上,全部焚尸灭迹,不得贻误。徐鹏飞在电话上和对方争执了半晌,最后,对方才答应拨发一批火焰喷射器,弥补徐鹏飞最担心的,人力不足的困难。

  徐鹏飞冷冷地放下电话。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捉襟见肘地感到困难。潜伏,游击,爆炸,一切都吵着要人,拖走他的力量,妨碍他的指挥,使得他此刻,除了看守特务和二处的行动人员,手上竟没有可以机动使用的行刑部队。偏偏解放军的快速进军,又把一切计划给粉碎了,撤退前夕,到处人心惶惶。徐鹏飞转眼直盯着陆清,两眼突然闪露出绝望的凶光,大声发泄着:

  “执行的时候,再跑了人,我马上枪毙你!”

  陆清畏缩地连连后退。“代表团通知……”他喃喃说道:“叫我到梅园报到。”

  “你也想跑美国?”徐鹏飞狞笑了一声:“不行!黎纪纲失踪,你留下来接替他的工作。”

  徐鹏飞怒视着膛目不知所对的陆清,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像看穿了他内心的绝望与畏怯,突然暴发出一阵郁积多时的狂怒,一伸手,狠狠赏了陆清两记耳光。徐鹏飞背剪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平静着内心的恼怒,并且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过了几分钟,他的面孔,渐渐回复到毫无表情的程度,望着窗外,漠然地说道:“密裁许、成的行刑人员马上准备。”

  木然地站在那里的陆清,默默点头。

  “布置警卫!”

  “是。”

  “镪水池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陆清看了看杨进兴。杨进兴立刻挺胸立正:“马上提许云峰和成岗?”

  徐鹏飞走到办公室门口,缓缓说道:“我要见见许云峰。”说着,推开了门。

  徐鹏飞又出现在白公馆集中营,他走过一间间寂静无声的牢房,突然转到特务管理室旁边的隧道入口。杨进兴赶到前面开亮了电灯,徐鹏飞带领特务,钻进了隧道。幽深的隧道,充塞着霉臭难闻的气味。徐鹏飞摸出手巾,捂住鼻孔,弯着腰,走过了原来小萝卜头全家住过的地牢,到了第一道铁门边。杨进兴开了铁门,领着他继续向前走。又进了一道铁门,沿着潮湿的石阶,向地底深入。下完了石阶,才到了被条石封死了的地窖门口。地窖的门是一块平放的铁皮盖板。揭开盖板,钻下去,又下几级石阶,才进入地窖。周围是冰冷潮湿的岩石,把整座地窖箍得紧紧的,四壁、地下、头顶,全用石头砌成。岩块和条石,都用石灰粘凝起来,显出一条条石灰粘合的接缝。电灯,暂时照亮了这与世隔绝的,成年累月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地狱。敞开的门边,透出一股股霉味的冷风。不时有滴答的水珠,从头顶的岩缝,滴落到凸凹不平的岩石地上。

  地窖深处,堆着一堆霉烂的稻草,一个半倚半坐的衰弱的人,正侧身靠着墙角一动也不动。

  徐鹏飞上前两步,不慌不忙地拿下手巾,用十分平和的声音招呼道:

  “许先生!”

  侧坐的人,没有回答。

  徐鹏飞停了一下,又上前一步,殷切地喊道:“许云峰许先生!”

  侧坐的人,这时才回转瘦弱无方的身体,用炯炯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几个特务。从离开渣滓洞到这潮湿黑暗的,完全与世隔离的地窖来,许云峰已经关了将近一年。他的身体被折磨得衰弱不堪了。脸色苍白,隆起的颧骨,在他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出。比起当年的许云峰,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他的两只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带着永不熄灭的威力,直视着任何危险与威胁,毫无畏缩。

  “我特地来告诉许先生一件好消息。”

  许云峰挺身坐直了身子,沉重的脚镣碰在岩石上,铛啷地响了。看惯黑暗的目光,在电灯下看清了徐鹏飞恶毒的笑脸。可是,久不说话的嘴巴,紧紧闭着。

  “也许,”徐鹏飞笑了笑:“这一年来,许先生的消息不很灵通了吧?现在,我可以把真实情况全部奉告:共军分两路,由川东川北入川,国军全线溃退,重庆已经危在旦夕……”徐鹏飞摸出烟盒,送到许云峰面前,许云峰毫无接受的表示。徐鹏飞缩回手,满不在乎地吸上一支。他喷了口烟雾,才问道:“我想,许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吧?”“当然高兴。”

  许云峰毫不掩饰内心的感情,瘦削的脸上浮现出肯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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