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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三弟,在集中营里,苦得很吧?你比以前瘦多了。回家来,好好补一补。抽屉里有通红银耳,你把它炖在牛奶里。过两天,找大夫检查一下身体,开个药方,多吃点补剂……看你满脸的胡须,应该先理个发……”

  “我的身体很好,也不需要理发,因为我并未恢复自由。”刘思扬打断了二哥的话,突然问道:“徐鹏飞和你谈了些甚么?”

  二哥迟疑地站住了。过了半晌,才挥挥手说:“还谈它干甚么。从你被捕起,我就和他打交道,请客、送礼,这个人心计毒辣,贪得无厌,说要多少金条,就要多少,少一分钱也不卖账!”

  刘思扬并不想听这些。他走向窗前,推开窗户。窗外,浓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天空是雾蒙蒙的。回过头来,刘思扬又问道:

  “你同意把我软禁在家里?”

  “徐处长说,为了保障你的安全,大门以外,二处有人布防,暂时不准你上街。你在家里出了差错,他要向我要人。三弟,这不是我的本意……”

  刘思扬没有插话。

  “徐处长说,他的释放条件是:不参加政治活动。”刘思扬更沉默了,他深深感到,愤怒不能给自己以帮助,需要冷静地对付当前的处境。

  “徐鹏飞还向你谈了什么?”

  “没有。”二哥也沉思了,“我想,过些时候,我找徐处长谈谈,再花点钱,让他同意你去香港,免得留在重庆诸多不便。”

  “不,我不去香港。”刘思扬坚决地表示。

  “我是想,到香港以后,你就可以到解放区去……”“从目前形势看,上街都不可能,哪能到香港?”刘思扬忽然问道:“二哥,你设法帮我送一封信,到一家报馆里去。”“不行。徐处长说过,不准你在报上发表声明或者登启事,我就是送去,也没有一家报馆敢登。”

  刘思扬清楚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摆脱不开。他不愿屈服,不能听任敌人的摆布。他慢慢走到书桌边,看见笔筒里,几支毛笔像往常一样的插着。他拉开抽屉,看见被捕前留下的记录稿,还藏在夹缝里,于是,自然地升起新的念头:继续收听广播,不是可以和外界变相接触么?他用熟练的指头,拨动着收音机上的螺旋,把波长调整到他需要的地方,然后,扭开电路。可是过了好一会,收音机里没有出现应有的声音,连那种来自太空的沙沙作响的杂音,也没有听到。“三弟,”二哥在旁边代他关上收音机。“当局禁止收听共方广播,南京、上海、各地收音机里的短波都奉命撤除了。”通宵不眠,刘思扬一早就起来散步。

  在花园里转了一阵,沉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离江边不远的那扇角门上。角门的铁锁已经多时不开,锈迹斑斑了。他心中一动,不禁想到:如果从这扇角门出去,直冲江边,只要两三分钟,就可以跃进嘉陵江的碧波之中。总共三四百米的距离,只要游过去,就可以进出敌人的魔掌,重新回到战斗的队伍中去。刘思扬默默地看着那角门,像看见了一线自由的希望。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角门外一定也有便衣特务来回巡逻着。过几天吧,等敌人稍稍松懈时,找一个漆黑的深夜,从角门出走,定有脱险的希望。有了这个突围的计划,刘思扬不愿过久地留在花园中了。四面都有敌人监视,一切行动,必须加倍警惕。转过树丛,到了金鱼池边,金色和红色的鱼群,迎着云缝中透出的几缕朝阳的光彩,浮到水面,把圆圆的嘴唇半露的水面,怡然自得地悠游着。他茫然地站在池边,过了一会,看看表,已经七点多钟。报纸该来了。他穿过林荫路,回到楼房底下,靠着青石圆柱,在阶沿上站着。

  传来轻微的响声,大门旁边的一道侧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报童,是一个送牛奶的工人。工人从车上取下几瓶牛奶,走过来,跨上阶沿,把几瓶牛奶放进牛奶箱里,转过身来,瞥了刘思扬一眼,又从侧门出去,推着送奶车走了。刘思扬冷眼看着送奶工人进来,出去,象在旁观察人们的生活和行动,他觉得这都市的生活,每天为了别人的享受而奔忙的人群,对自己都是十分陌生的了……又过了好一阵,报童来了。刘思扬赶快翻开报纸,果然,和他预先猜想的一样,在《中央日报》的本市新闻版上,登着大字标题:“政府和谈见诚意,在押政治犯获释”,小标题是:“共党分子刘思扬,昨首批恢复自由”。他咬紧牙关,盯着那张报纸。消息旁边,还登了一篇中央社特派记者玛丽写的访问记。刘思扬粗略地浏览了一下,大意是说:“记者玛丽趋访时,刘本人状至愉快,对政府宽大政策表示感谢,对当局的和平诚意,表示支持!而且还登上一段刘思扬的谈话,说刘思扬自己宣布,目前在家休养,暂不参加政治活动……“无耻的造谣!”刘思扬把《中央日报》往地下一掷,转身上楼。虽然报上出现的诬蔑文字,是他早就估计到的,但是敌人的卑鄙无耻,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恶劣,竟至伪造他的谈话,来欺骗群众,诬蔑共产党人。他激怒地去找二哥,可是二哥一早就出去了,更使他的愤火无处发泄。

  过了好久,刘思扬终于想到,一定要使群众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要揭露敌人的伪装和阴谋,让群众知道还有许许多多的革命者,囚禁在歌乐山下;而他们,一点被释放的迹象也没有。他应该尽快从家里逃走,突破敌人的一切封锁,花园中角门的影子,又一次在眼前闪过。刘思扬在心里迅速地作了决定,今天晚上,对,就是今天晚上,尽快设法逃走。只要冲进江水,只要游过了江。刘思扬估计了一下敌人巡逻特务可能的分布,又考虑了遇到敌人拦截的各种可能,他觉得,只要坚决出走,一定有成功的可能。在软禁中,无论如何总比从集中营里越狱逃跑容易得多。而且,经过一年来的监狱生活,他懂得了许多和特务作斗争的办法,如果引起敌人大规模的鸣枪追捕,那就刚好公开揭露了敌人所谓的“释放诚意”。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二哥出街未归,家里再没有人打扰他,为了养精蓄锐,中午,刘思扬强迫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

  下午,刘思扬感到自己的精神很好。他居然能够强迫自己平静地翻阅过去一些时候的报纸。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几家民办报纸上刊载的解放区情况和有关中共动态的报道。“中共发布八条二十四款,作为和谈基础。”

  刘思扬愉快地念了念标题,便聚精会神地研读下去。大概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强记下这段报道中的重要内容。他沉思了一阵,倒了杯开水,重新翻阅旧报。

  “国防部发表文告: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刘思扬立刻念道:

  “中央社二十七日电:华北方面,为了缩短战争,获致和平,借以保全北平故都基础与文物古迹,傅总司令作义曾于二十二日发表文告,宣布自二十二日上午十时起休战……”“真是荒唐之至!”刘思扬忍不住笑了起来“打了败仗,国民党国防部还要厚起脸皮宣布和平,真是别开生面的大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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