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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反正我就是不干。”她沉着脸儿,用乌亮的眼睛望着大家,“为什么我非得给人家当老婆呢?”

  人们又笑起来了。

  “小徐,”郭样带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你瞧我像个新兵蛋子,对吧?”她瞅着郭祥。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郭祥连忙改口说,“我是问你怎么参军的!”

  “说起参军,可逗人呢!”她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去年10月1日参军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她吃吃一笑,“看,你们猜不到!这还是我16岁的生日。听说国庆节定在这一天,可把我乐坏了,乐得我一跳八丈高,还在妈妈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你看多巧!多有意思!我们的祖国新生啦,我也新生啦,碰到一块儿啦!上午,我在天安门前面游行,看见毛主席把红旗升起来,许多老同志,许多解放军都兴奋得掉泪啦。我想这新中国的到来,恐怕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我也就跟着哭啦。我拿着一束紫色的西番莲,我的小泪点子就洒在西番莲上。我望着毛主席,高高地举起花跳起脚欢呼着,很想把我的这朵小花举到天安门上,举到他的胸前。我一个劲地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我的声音非常大,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着奇怪,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声音似的。下午回到家里,把花裙子脱了,想休息一会儿,一点也睡不着,心情还是那么激动。我想,就在今天,我一定要作一件不平凡的事情,应当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就在这天半夜,我悄悄地离开家,参加了咱们的军队。……我的参军经过,要简单说呢,就是这样;如果你们不讨厌,我还可以说详细点儿。”她嘻嘻一笑。

  “你说,你说。”郭祥连忙应声。

  “说吧!”其他几个伤员也兴致勃勃地说。

  “这可从哪儿说起呢,”她低头一笑,望着她的小提琴,“好,就从这儿说起吧。……你们猜,我小时候,在这世界上最喜欢的是什么?猜不着吧,我最喜爱的,就是好听的声音。文学我也爱,美术我也爱,一切好看的风景,好看的色彩我都爱,可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好听的声音。各种各样好听的乐器不必说了,就是自然界的声音,也让我特别动心。我爱听春天早晨布谷鸟叫,我爱听黄昏时候小河哗哗哗哗的流水声,晌午的时候,一只蝈蝈在庄稼地里也叫得特别有味,夜里起了大雾,我爱听大杨树上一整夜噗嗒嗒,噗嗒嗒地向下滴水。我还爱听那高空的风声,盛夏的雷声,黄河的波涛声,暴风雨来临以前天空中轰轰隆隆的响声。我觉得它们特别叫人振奋。清明时节孩子们吹起柳哨,呜呜咩咩,乡村过年,用高粱秆儿做成的谷穗,风一吹,噼里噼崩乱响,我都觉着特别迷人。真是的,我觉着没有一种好听的声音,不叫我喜爱的。我听见这些声音,就入了迷,能站在那儿昕好半天。我妈总说:‘傻孩子,你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干什么?’她不知道,这些声音已经悄悄地钻到我心里去啦。我总傻想着,如果一个写曲的人,能把这些声音都写进音乐里该有多好。也许我将来能把这些写进去吧。在乐器里面,各种乐器,大鼓,小锣,管子,胡胡,各种琴类,我没有一样不爱。要是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的要算小提琴了。为了买一把小提琴,我哭了36次,才到了手。因为我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很不富裕,买一把好提琴,要好多钱哪。我买到小提琴那几天,夜里连觉都不愿睡了,整半夜拉着它,早晨醒来,发觉我还抱着它睡昵。我在学校里简直是混日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课,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一天到晚想着我的提琴。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解放以后,咱们军的文工团到我们学校演出,你不知道我当时瞧着他们多羡慕呀!特别是那些女同志。穿着军衣,梳着双辫,在马路上咔咔一走,多神气呀!她们把我的魂儿都勾了去了。我就三天两头去找她们。她们还听了我的演奏。她们说我拉得不错,很有才能,就是内容不好,只是一派田园牧歌,既没有旧中国人民的苦难,更没有人民的斗争。她们说我还不懂得生活,不懂得革命。她们给我讲了许多英雄故事,许多她们在前线上的活动,还给我抄了许多革命歌曲。一下子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拉着那些革命歌曲,革命英雄们的形象像高高的山峰一样出现住我的面前。我从聂耳、星海的曲子里,像真的听到了黄河的涛声,战斗的炮火和千军万马的呐喊。我想着,什么时候我也像这些女同志一样,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同我们的英雄们在一起战斗,一起前进呵!这才真正是人生最有价值的事情。那些女同志参军的时候,不正是我这样的年龄吗!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这个念头一产生,就再也去不掉了。可是同我妈妈一谈,妈妈却不同意,这样一直拖到我刚才说的10月1日这天。这天晚上,我像着了魔似的,再也抑制不住了,我决定用最大的努力来说服妈妈。谁知道跟妈妈一提,妈妈哭啦,她说我爸爸死后,她带我长大是如何如何地不容易。我看不能说服她,灵机一动,就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不去也就是了。’她说:‘好,这样才是好孩子呢。’到了半夜,我怕她没有完全睡熟,就故意地咳嗽了两声,听听没有一点动静,我这个‘好孩子’,才轻手轻脚地起来,就像小耗子似的,悄悄地从墙上取下小提琴,背在身上走了。一直走出胡同口,我才回过头来,鞠了一个躬,说了两声:‘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不简单!不简单!”郭祥又是赞赏又是鼓励地说。

  一个伤员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问道: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那把提琴吗?”

  “是呀!”她用手抚摸了一下已经破旧了的黑皮琴套,又接着说,“要说决心哪,不能说没有;要说锻炼哪,可就差得太远太远了。简直等于零。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绪真是高极了。我坐在鸭绿江边,望着滚滚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过去的年代,中国的革命英雄们,中国的劳苦大众,创造了多少震天动地的革命业绩!只要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样颤动不停。我想,我为什么出生得那么迟呢?为什么我不早几年赶上那轰轰烈烈的战斗呢?我究竟是块钢铁还是一块废渣昵?现在好了,伟大的战斗到来了,一个最好的锻炼考验的机会到来了。我一定要锻炼,要考验,要同英雄们一道前进。我一定要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块钢铁,哪怕不是第一等的优质钢也好,但是绝对不能成为一块废渣。我坐在鸭绿江边,听着对岸的炸弹声,看着对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里,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伤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简直不能想像我激动到什么程度!就在这种心情下,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还附了一首小诗……”

  “什么诗呀?”郭祥有兴致地问。

  “算啦,算啦,说这干什么!”徐芳低下头吃吃一笑,有点害臊的样子。

  “说一说嘛!”伤员们催问。

  “你们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说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么四句儿。”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腾腾地念道:身为中华女儿,来到朝鲜战场,一旦壮烈牺牲.且莫哀怨悲伤。徐芳念过,把头一低,笑着说:“看你们这些人,多臊人哪!”“诗写得不错嘛!”大家笑着说。

  “什么不错呀,”徐芳说,“倒闯出祸来了。我妈接到信,就哭起来。她老人家不看这个‘一旦’,只看这个‘牺牲’,还跑到天桥找到张铁嘴去算了卦。你看,这完全是没有意料到的。”

  “你当时不提什么牺牲不牺牲的,可能好点儿。”郭祥抑制着笑说。

  “对呀!对呀!可是当时太激动了呀!”徐芳说,“现在看,首先想到牺牲.不首先想到胜利,这种情感本身就有点儿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说对吧?”

  郭祥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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