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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郭祥转过屏风,看见一个肥墩墩的中年商人,正同一个通讯员把一架紫檀木镶嵌的大穿衣镜,从北房里搬出来,向西厢房走去。营长在西厢房的门口打着竹帘。郭祥见人们没有发现他,就乘机打量了一下这座院落。正面是一溜五间带走廊的高大北房,镶着大玻璃窗,垂着竹帘。两株很大的海棠树分列左右,结着红澄澄的果子。东西两厢房的门前,也各摆着两盆大夹竹桃。总之,在这个院子里,每一种大小摆设,都是二二编制,尽量让它成双成对,也许这里藏着主人的什么吉祥的意念。

  穿衣镜抬到西厢房里去了。只听营长又说:

  “潘先生,您真太热心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地谢您!”

  又听那位商人说:“陆营长,您说哪里话,咱们现在都是一家人嘛!您住到敝舍,就够我三生有幸了。再说,成亲这是终身大事,我就算帮你的忙,一辈子能有几回?……”说过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说:“你看这穿衣镜,摆在哪里好些?……”

  他们似乎正在那里考虑着。这时候,郭祥按照军人礼节,喊了一声报告,揭开帘子走了进去。这是个两明一暗的房间,有着雕花槅扇。那架穿衣镜还摆在当屋,看来正在等待着最适当的位置。

  郭祥向营长行了一个军礼。

  “哦,哦……”他点点头,神情有些漠然,仿佛他的思想还没有从什么地方收回来似的。但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够热情,连忙走上前来握住郭样的手说:“你回来啦!”

  那位播先生随便看了郭祥一眼,并没有给予过多的注意。他还接续着刚才的话题说:

  “这架穿衣镜太陈旧了,放到新房里实在不成体统。不过这镜子是法国玻璃,货色不错,新娘用用也还方便……营长,您住到咱家里,真是请都请不到,需用什么东西,您尽管说。看还需要些什么?”

  “不用了,不用了。”营长不胜感谢地说。

  那位潘先生似乎沉思了一阵,说:“你看那边床头上是不是还要摆一张茶几儿?”

  “实在不用了!”营长又说。

  “我看还是有个茶几好。”播先生神情认真,说着,连忙挑起帘子,对着北房喊道:“老三!老三!你把那个黑漆茶几赶快腾出来给营长用!”

  “嗳,嗳!”只听上房屋里娇滴滴的声音应了一声。

  潘先生显然为这娇嫩轻妙的应和感到满意,接着又笑嘻嘻地说:

  “营长,失陪!等茶几腾好,你就让他搬过来吧!”他指了一下那个通讯员,就走出去了,并没有着郭祥一眼。走到帘子外,又回过头说:“营长,什么时候,喜日子定了,早点告我,您这喜酒我是吃定了!哈哈哈……”说着,一摇一摆地踱回上房去了。

  “不知是个什么混蛋玩艺儿!”郭祥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地想。

  只听营长感慨地说:

  “你瞧,这新解放区的老乡,对待咱们多热情呵!”

  说过,他沉吟了一会子,决定让通讯员把那架穿衣镜放到里间屋去。刚搬到里间屋,他左看右看,感到光线太暗,又改变了主意,让通讯员又搬出来,把它摆到外间屋的一个屋角里去了。这才满意地躺到一个帆布躺椅上,对通讯员嘱咐道:

  “小张,我告诉你:我们住到这儿可要注意一些。这可不同一般老百姓家!对待房东必要的礼貌是不可少的!衣服鞋袜都要穿得像个样子。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太土气了。去!你先把院子打扫一下!”

  营长躺在躺椅上,正面对着穿衣镜,他不断打量着自己潇洒自若的仪容,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

  “郭祥,你瞅我这新房布置得怎么样?”

  郭样再次打量了一眼那紫檀木的八仙桌、太师椅、自鸣钟和墙上挂的一幅九美图,勉强笑了一笑,没有言语。

  “你再到里面看看嘛!”营长又说。

  郭祥掀起雪白的门帘,只见里面墙壁上糊着淡蓝色的花纸,一张有棚的雕花木床上,支着粉红色的绸帐。帐子里面摆着一对绣着喜鹊登枝的红缎子枕头。就是那一床绿不绿、黄不黄的粗布军被显得很不调和。

  营长兴奋地走过来,扶着郭祥的肩头,再一次欣赏着未来的洞房的陈设。他还特意把那对大红缎子枕头,拿到郭祥面前说:

  “这喜鹊登枝,绣得不坏吧!你估计得多少钱?”他没等郭祥回答,就兴奋地说,“其实并不贵!这是我到西安,从旧货摊上买的。可是你瞅瞅,谁也看不出来这是旧的!”

  “就是这条花被单稍贵一些。”他放下枕头,把它摆正,又指着被单说,“其实,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刚才潘先生的话说得不错,终身大事嘛,一辈子能有几回!”

  他的眼睛望着那床黄不黄、绿不绿的旧军被,叹了口气:“就是这床被子太土气了。我已经对管理员说了,再到西安,买不起缎子的,就是麻葛的也换上一床!”

  说过,又躺到躺椅上去了。

  郭祥自进了这个院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种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他小时候到谢家所产生的那种感觉似的。加上营长一个劲地说被子、枕头,心里就有些厌烦。但他一进门就暗暗警惕自己:绝不要嫉妒自己的战友,绝不要流露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不满。因此,他在极力地压制着。

  “营长,”他转换话题说,“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营长反问。

  “我说的是,部队有没有行动的消息?”

  “你听到什么了?”营长望着他。

  “我完全是瞎估计。”郭祥笑了一笑,接着说,“你看,美国人有没有可能打过来?另外,我们有没有可能去打台湾?”

  “咳!”营长笑了一笑,叹了口气,“你这个同志呀,我早说过,是个好同志,可就是太不老练,听见风就是雨!你就不想想,我们打了多少年了?我们哪个人身上不是钻了好几个眼眼?我们老解放区,就说咱们冀中吧,已经快成了女儿国了。我们的经济方面也非常困难。要不然的话,上级为什么叫咱们在这里搞生产呢?现在战争刚刚停下来,我看一时半时决不会再打。再说,再说……”

  “现在的形势,确实很紧张。”郭祥打断营长的话。“这次我家去,谣言很多,乌龟王八都猖狂起来了。我们村的一个老地主,竟然敢跑到贫农家里把过去分了的东西抢回去。……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沉不住气了。”营长笑了一笑,“这是很自然的。你分了他的东西,他心里怎么能够满意?当然,一有机会,他就想捣乱。你找几个民兵,把他捆住送县就是了。”

  他凝视着郭祥,拍拍郭祥的膝盖,诚恳地说:

  “郭祥呀,我劝过你多少次了,你一定要好好提高自己的文化!现在形势不同了。部队进了城,要搞正规化了。战争年代那一套,光凭冲一下子,已经吃不开了。每一个干部在训练部队上,都要真正有一套才行。不然的话,”他瞅瞅郭祥,“那胜任工作就是有困难的。有人埋怨说:‘现在不打仗了,咱们老粗吃不开了。’埋怨什么?你积极提高嘛!当然,也难免会有少数人被淘汰!……”

  “淘汰了,我就回家种地去。”郭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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