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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萧队长不往下问,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了。他问杜善人唐抓子如今在哪里?他们的地都分完了没有?回答不一样,有说分利索了的,也有说没有分完的。老出头坐在炕沿上,跷起右脚,在破靰鞡头上敲一敲他的烟袋锅子,叹一口气说道:“唉,咱们这位主任一上台,屯子就变了样了。他是心向着地主,背冲着穷哥。斗地主他不上劲,罚个百儿八十的,就挡了灾。斗小闷头①,他就起劲。刘德山是中农,本人出担架去了,家里给踢蹬光了。”

  萧队长问道:

  “你们这位张主任,算是什么农?”

  “什么农也不是,是个二八月庄稼人②。”

  “他连二八月庄稼人也够不上。”

  ①小家伙,指中农。

  ②二月八月农村较闲,二八月庄稼人是半二流子。

  萧队长说:

  “那你们为啥选他呢?”

  老田头说:

  “斗争东门老崔家,他立了点功。”

  萧队长问:

  “立了啥功?”

  “起出两个金镏子,六个包拢。”

  “你这么说,开初他还是个积极分子,往后怎么坏了呢?”大伙回答这问题,是各式各样的,有的说:他开首露一两手,是胡弄大伙的;有的说:李桂荣把他引上了歪道;也有的说:他家原来是一个破落地主,这人原来就坏,他的外号叫张二坏。老孙头半晌没张嘴,这会子他说:

  “我早知道他不是一个好玩艺,不早对你们说过:决不能选他当小组长,你们不听我的话。”

  张景瑞问他:

  “你多咱说他不是好玩艺?他赏你一皮鞋,你也没敢吱声呀。”

  张富英的那一皮鞋脚,老孙头认为是可耻的事,他不愿提起,还瞒着他的老伴,张景瑞如今说出来,这不是有心刁难他是啥?对于这种有意的刁难,老孙头照例是不给回答的,他还是接着他前面的话说道:

  “都说,他改了,不逛道儿了,能做咱们头行了,我说:‘不行,改不了的。你们要不信,走着瞧吧。’老言古语没错提:‘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

  张景瑞说:

  “啥老言古语?尽你自己瞎编的。”

  “说他是兔子,是我瞎编?依我说:他不光是兔子,还是耗子呢。”

  萧祥笑着,插进来问他:

  “你说他是耗子,窟窿在哪?”

  老孙头见问,眯着左眼说:

  “咱们屯子里人,各干各的,都不一个心,这不算窟窿?”

  萧队长点头,据他了解,也正是这样。他望着人堆里问道:

  “郭全海呢?”

  老孙头接嘴:

  “你还记得他?他可倒霉了,给人撵出了农会,卖零工夫去了。”

  老田头说:

  “昨儿上山帮人拉套子去了。”

  又唠了一会,吃头晌饭的时候早过了,人们都回家吃饭。萧队长来了,有人撑腰,往后也不怕张富英,李桂荣再折磨人了,人们心都敞亮了。

  吃完头晌饭,萧队长召集工作队员们在农会西屋开一个小会。

  这回萧队长带的工作队,除老万外,都是新人。老解放区干部多半都调往南满作开辟工作,小王、刘胜也都调走了。这十六个年轻人,都是这一年多土地改革当中各区各屯涌现出来的新积极分子。五股中有四股不识字,或才学字,可是他们都积极能干,勇敢负责。在一年多的土地改革运动中,他们掌握了阶级斗争的本领。从质量上来说,这个工作队是并不弱的。在县里,他们开了五天会,萧队长和其他两个县委干部从头到尾参加了。实际上,那就是讨论和学习《中国土地法大纲》的一个短期训练班。今天的会是讨论工作的方式和对老百姓的态度,萧队长也参加了,并且讲了话。讲完话以后,他叫他们自己讨论,他先退会。他要到屯子里的熟人家里去串串门子。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情。也想从他们嘴上真切地了解屯子里的情形。他回到东屋,喝一口水,再走出来,听到西屋他们在讨论。一个声音问:“恨铁不成钢,算不算包办代替呀?”许多声音说:“咋不算呢?”他没细听,就走出院子,迈出大门,顺着公路走。清雪还飘着,天又起了风,他把跳猫皮帽的耳扇放下,紧紧扣住。他想先到烈属赵大嫂子家里去瞧瞧。他记得她住南门里,就往南走。半道问人,才知道她早搬到北门,就又折回往北走。赵大嫂子住在一家大院子里,和另外一家姓李的寡妇伙住在东屋。她住北炕,李家住南炕。他迈进门,锁住就从炕上跳下来,抱住萧队长的腿脚欢叫道:

  “大叔,大叔。”

  一面叫着,一面吊住萧队长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悬空吊起来,两个乌黑的光脚丫子蹬在萧队长的腿上和身上,一股劲地往上爬。赵大嫂子忙喝道:

  “锁住,我看你是少揍了。把叔叔裤袄都蹬埋汰了。还不快下来,看我揍你了。”

  锁住并没有下来。他知道他妈舍不得打他。他紧紧地缠住萧队长的脖子。赵大嫂子也真没有揍他。萧队长搂住锁住,亲亲他脸蛋,把他放在炕头上,自己就坐在炕沿。赵大嫂子正在用秫秸皮子编炕席,这是她们的副业生产。

  萧队长特意来瞧瞧,她感到欢喜,好像是见到亲人似的,忙下地来,跟南炕借了个烟袋,借些黄烟,又用麻秆到外屋灶坑对了个火,给萧队长抽烟。萧祥点起烟来,一面抽着,一面唠家常,看到她的炕琴上的破被子,他动问道:

  “大嫂子,有啥困难吗?”

  赵大嫂子说:

  “有啥困难呀?在‘满洲国’,穷得锅盖直往锅上粘,也过来了。这会子还有啥困难?有点小困难,小嘎短一点零化,编这席子,倒动点儿,也能解决了。”

  “他们帮助你们吗?”

  “你说谁?”赵大嫂子一面编席子,一面问,“你说农会?他们都不管我们。”

  “过年过节,也不来慰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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