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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大伙都跑过来了。他们发现郭全海和警卫班的老金,都挂了彩。郭全海的胸脯和大腿各中一弹,老金左腿中一弹。都是腿上挂了彩,不能走道。两个人正在往近边的水洼子里爬去。他们离水洼子还有半里来地呢,都渴的嘴里冒青烟,见了小王,也不问胡子打完没有,就同声叫道:

  “水,水!”

  小王知道挂了彩的人,口里挺渴,但又最忌喝凉水,而且这附近的水,又都是臭水。他坚决不给他们打水。但是他们都忍受不住了。郭全海软和地要求:

  “王同志!积点德吧,我只喝一口。”

  老金却暴烈地骂开来了:

  “王同志,你是革命同志吗?你不给咱们水喝,安的是啥心?咱们是反革命吗?”

  小王宁可挨骂,也不给水。他认为这水喝了,一定是对他们不好的,他婉言解释,但他们不听。正在这时,大道上就有一挂车,喀拉喀拉赶来了。

  “找着了吗?”是白玉山的声音。

  大家把伤员扶上车子,拔了好多的稗子,给他们垫得软软乎乎的,车子向元茂屯赶去。赶到南门的时候,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围着工作队寻问、欢呼、歌唱、跳着秧歌,小嘎们唱着“二月里来刮春风”,女人们唱着《兄妹开荒》。张景祥带着几个好乐的人,打起锣鼓,在唱二人转①,老孙头走到工作队跟前,当着大伙说:

  “我早料到,胡子非败不可,扎古丁的棒子手②,还能打过咱们萧队长?”

  ①东北秧歌戏。

  ②棒子手:强盗。

  “老远听见枪响,吓得尽冒汗的,是谁呀?”白玉山笑着顶他。

  “那是我身板不力,”老孙头说,“老了呀,老弟,要是在你这样青枝绿叶的年纪,别说这五十个胡子,就是五百,五千,也挡得住。”

  电话线也修好了,萧队长把今儿打胡子的结果,一一报告了县委,得到了县委书记口头的奖励。县委在电话里又告诉他,送来的彩号赵玉林,正送往医院,不过肠子出来了,流血又太多,要等大夫瞧过了,才能知道有没有危险。萧队长说:

  “还有两个彩号,今儿下晚就要送到县里去,希望县里医院好好给他们医治。”

  萧队长放了电话机,就要白玉山派两棵大枪,整一挂大车,护送郭全海和老金马上到县里去养伤。

  第二天,屯子里还像过年过节一样的热闹。大田还没有开镰①,人们都呆在家里打杂:抹墙扒炕,修补屋顶,打鱼摸虾。分了马的,忙着编笼头,整马槽。这都是些随时可以撒手的零活。屯子的北头,锣鼓又响了,喇叭吹着《将军令》②,光脊梁的小嘎,噙烟袋的妇女,都跑去闲看。往后,干零活的人们也都出来卖呆了。

  ①大田:种苞米高粱的田地。开镰:开始收割。

  ②喜庆的调子。

  在小学校的操场里,大伙围成个大圈,张景祥扭着秧歌步,嘴里唱着。看见人多了,他停下歌舞,说道:

  “各位屯邻,各位同志,砍倒大树,打败胡子,咱们农工联合会铁桶似的了。大伙都说:‘闹个秧歌玩。’该唱啥呀?”“唱《卖线》①。”老孙头说,他站在人堆后面的一挂大车上,手里拿着长鞭。他赶着车子原是要出南门去割稗子的,打学校过身,听见唱唱的,就改变计划,把车赶进来,先听听再说。张景祥扯起嘶哑的嗓门,一手摇着呱打板②,唱着《卖线》,唱到阮宝同的妹子骂燕青这句:

  你妈生你大河沿,养活你这么个二不隆冬傻相公。

  ①《卖线》是一出东北“二人转”,演的是梁山泊燕青的故事。燕青下山来打听军情,装成货郎,到了阮宝同家,阮的妹子看上了他,跟他调情,被他拒绝。

  ②手摇的打拍子的两块小板子。

  他用手指着高高站在车子上的老孙头,大伙哗啦哗啦笑开了。出来看热闹的萧队长、小王和刘胜,这时也都瞅着老孙头笑。“瞅这小子,养活他这么大,会唱唱了,倒骂起他亲爹来了。”老孙头说着,自己也止不住笑了。

  “《卖线》太长,来个短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提议。“唱个《摔西瓜》。”又有人说。

  张景祥手里摇动呱打板,唱着《摔西瓜》:

  姐儿房中绣绒花,忽然想起哥哥他,瞧他没有什么拿,上街买瓶擦官粉,离了河的螃蟹外了河的虾,怀抱着大西瓜,嗳呀,嗳呀。天上下雨地下滑,赤裸裸地闹个仰八

  叉,洒了哟那官粉,却了花,嗳呀,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今年发下来年狠,买对甲鱼瞧瞧他,无福的小冤家。

  大伙有的笑着拍手,有的叫唤起来:

  “不要旧秧歌,来个新的,大伙同意不同意?”

  “同意,唱个新的。”有人响应。

  “好吧,”张景祥停止唱唱,眼睛瞅着人堆里的刘胜,说道:

  “我唱一个八路军的歌。”

  人们都鼓掌。听厌旧秧歌的小嘎们,散在人堆外边空地里,有的玩着木做的匣枪,有的在说着顺口溜:“地南头,地北头,小牤子下个小乳牛。”听见鼓掌的声音,他们都跑过来,从人群的腿脚的中间钻进去。张景祥唱道:

  二月里来刮春风,湖南上来个毛泽东,毛泽东那势力重,他坐上飞机,在呀么在空中,后带百万兵。

  喇叭吹着《将军令》。张景祥的歌才完,老孙头就说:“咱们请刘同志给我们唱《白毛女》,大伙说好不好呀?”“好,”前后左右,都附和这话,有人去推刘胜了。刘胜也不太推辞,往前迈一步,开始唱着《白毛女》里的一段: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才唱到这,人堆外面,有人在走动,有一个人怀疑地说道:

  “你瞎扯!”

  另一个人又说:

  “那哪能呢?”

  “骗你干啥?”头一个人说,“不大一会,就能知道了,棺材过杨家店了。”

  人们都无心听唱,纷纷上来打听这消息,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的,一下传遍整个的操场,锣鼓声和喇叭声也都咽住了,刘胜早已不唱歌,挤到人堆的外头,忙问小王道:

  “怎么回事?”

  “说是赵玉林,”小王哽咽着,差一点说不出下面这两个字:“完了。”

  “哦!”刘胜惊讶地唤了一声,眼泪涌上,没有再说别的话。

  不知谁领头,大伙都向西门走去了,那里是往县里的方向。才到西门,在确青的苞米棵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头的中间,八个人抬着一口白木棺材回来了。大伙迎上去,又含悲忍泪地随着棺材,慢慢地走进屯子,走过横贯屯子的公路,走到小学校的操场里。灵柩停在操场的当间。有人在棺材前头突出的底板上,点起一碗豆油灯。再前面一点,两张炕桌叠起来,作为供桌,上面供着一碟西红柿和一碟沙果,旁边搁着一大叠黄纸。人们一堆一堆的,围着棺材站立着,都摘下草帽毡帽,或是折下一些柳枝榆叶,垫在地面上,坐下来了,有些人默不吱声,有些人在悄声说话:

  “赵大嫂子还不知道呢。”

  “老孙头去告诉她去了。”

  “那不是她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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