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钱钟书 > 围城 >  上一页    下一页
第七章(13)


  汪太太进客堂就挑最舒适的椅子坐下,叫丫头为自己倒杯茶。三个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来踱去,一声声叹气,赵辛楣低头傻立,高校长背着手假装看壁上的画。丫头送茶来了,汪太太说:“你快去睡,没有你的事。”她喝口茶,慢慢地说:“有什么话要问呀?时间不早了。我没有带表。辛楣,什么时候了?”辛楣只当没听见,高松年恶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表,汪处厚走到圆桌边,手拍桌子,仿佛从前法官的拍惊堂木,大吼道:“我不许你跟他说话。老实说出来,你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跟他的关系,我也忘了。辛楣,咱们俩什么关系?”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年愤怒得双手握拳,作势向他挥着。汪处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说!”偷偷地把拍痛的手掌擦着大腿。

  “你要我老实说,好。可是我劝你别问了,你已经亲眼看见。心里明白就是了,还问什么?反正不是有光荣、有面子的事,何必问来问去,自寻烦恼?真是!”汪先生发疯似的扑向太太,亏得高校长拉住,说:“你别气!问他,问他。”同时辛楣搓手恳求汪太太道:“汪太太,你别胡说,我请你——汪先生,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太太全没什么。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听我解释——”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胆只有芥菜子这么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个样子——“就害怕到这个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长,你有何必来助兴呢?吃醋没有你的分儿呀。咱们今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嗯?高先生,好不好?”辛楣睁大眼,望一望瑟缩的高松年,“哼”一声,转身就走。汪处厚注意移在高松年身上,没人拦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阵阵神经失常的尖笑追随他出门。

  鸿渐在房里还没有睡。辛楣进来,像喝醉了酒,脸色通红,行步摇晃,不等鸿渐开口,就说:“鸿渐,我马上要离开这学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鸿渐骇异得按着辛楣肩膀,问他缘故。辛楣讲给他听,鸿渐想“糟透了”!只能说:“今天晚上就走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辛楣说,重庆的朋友有好几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镇上旅馆里,明天一早就动身。鸿渐知道留住他没有意思,心绪也乱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带来的十几本书给鸿渐道:“这些书我不带走了,你将来嫌它们狼犺,就替我捐给图书馆。”冬天的被褥他也掷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啊呀!有封给高松年的信没写。你说向他请假还是辞职?请长假罢。”写完信,交鸿渐明天派人送去。

  鸿渐唤醒校工来挑行李,送辛楣到了旅馆,依依不舍。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庆欢迎你。分别是这样最好,干脆得很。你回校睡罢——还有,你暑假回家,带了孙小姐回去交给她父亲,除非她不愿意回上海。”鸿渐回校,一路上仿佛自己的天地里突然黑暗。校工问他赵先生为什么走,他随口说家里有人生病。校工问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赵老太太活着,不要倒她的霉,便说:“不是,是他的老太爷。”明天鸿渐起得很迟,正洗脸,校长派人来请,说在卧室里等着他。他把辛楣的信交来人先带走,随后就到校长卧室。高松年听他来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脸上堆的尊严厚得可以刀刮,问道:“辛楣什么时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没有?”鸿渐道:“他只告诉我要走。

  今天一早离开这镇上的。”高松年道:“学校想请你去追他回来。”鸿渐道:“他去意很坚决,校长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来。”高松年道:“他去的缘故,你知道么?”鸿渐道:“我有点知道。”高松年的脸像虾蟹在热水里浸了一浸,说道:“那么,我希望你为他守秘密。说了出去,对他——呃——对学校都不大好。”鸿渐鞠躬领教,兴辞而出,“phew”了一口长气。

  高松年自从昨晚的事,神经特别敏锐,鸿渐这口气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里。他嘴没骂出“混帐”来,他脸代替嘴表示了这句骂。

  因为学校还在假期里,教务处并没有出布告,可是许多同事知道辛楣请长假了,都来问鸿渐。鸿渐只说他收到家里的急电,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鸿渐才有空去通知孙小姐,走到半路,就碰见她,说正要来问赵叔叔的事。鸿渐道:“你们消息真灵,怪不得军事间谍要用女人。”孙小姐道:“我不是间谍。这是范小姐告诉我的,她还说汪太太跟赵叔叔的请假有关系。”鸿渐顿脚道:“她怎么知道?”“她为赵叔叔还了她的书,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


梦远书城(my285.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