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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心,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么礼?”

  “送的大花篮。”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日子也大有讲究,

  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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