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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杜卫平是很好,可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

  “我没挂号。”我笑笑说。

  “你不用挂号的,你在他心中占着特别的位置。每次见到你,他也笑得格外灿烂。我们聊天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提起你,说甚么‘程韵喜欢吃这个......’,‘程韵小时候的样子很可爱......’。那天晚上,我们本来聊得很开心的,你突然跑来,他所有的注意力立刻放到你身上。他望着你的眼神,很难让人相信是没有感情的。你一声不响的离开餐厅,他便开始心不在焉了,还撇下我去书店找你。”她撅起咀巴说:“太不公平了!我喜欢的男人都喜欢你。”

  我不知道说些甚么好。

  “你也喜欢他的吧?我看得出来。”葛米儿说。

  我笑笑。

  “你也是时候忘记林方文了。”葛米儿忽然说。

  我笑了一下,然后已经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已经离开了。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说。

  “没有爱情的生活,不算圆满。你为甚么要把自己关起来呢?”

  “也许我害怕爱上另一个人之后会把他忘记吧。我却又害怕没法忘记他,那便永远没法爱上另 一个人。”我说。

  “他出事的时候,你们已经分手了。你没有义务守住你们之间的盟约。”

  “我总觉得我是有责任的,我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脱下身上的空气瓶,扯掉呼吸器和面罩,他不想再回来。”我哽咽着说。

  “那么,我不是也有责任吗?是我鼓励他潜水的。但是,其实我们都没有责任。他比我们幸福啊!他永远不会老,而且,也不会再死一次。”

  我笑了:“是的,他老了不知道会是甚么样子。”

  “你知道吗?我发现世上你是我知音。”

  “你有很多知音。”

  “但是只有你两次都跟我喜欢同一个男人,我们的品咪最相近。”

  “除了穿衣的品味。”我笑着说。

  30.

  那天才说要等到天气冷一点的时候戴上颈巾和杜卫平一起拍照,天气却已经冷起来了。离开书店,葛米儿抱着毛球回去温暖她的贝多芬,我把脖子缩进大衣的衣领里。

  这条路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和杜卫平一起走,也差不多两年了。这些日子以来,林方文一直是我葛米儿之间的禁忌,大家也尽量不去提起。我和她对林方文怀缅是不一样的。她更像怀缅一位好朋友,她会懊恼鼓励了他去学潜水。我怀念的却是生命中的至爱。日子久了,逝去的人变得愈来愈完美,彷佛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所有快乐、痛苦,承诺、背叛和眼泪都变成了今生难以重现的记忆,时刻呼唤着那些湮远的往事。

  我怎么可能忘记他呢?而他已经忘记我了。在那遥远的天国,应该没有人世的记忆吧?假如每个人能够带着一段回忆离开尘世作为记念,林方文要带走的,可会是跟我一起的日子?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他心里重要,直到他不再回来。我时刻希望他变得年老,那样他便永远属于我。上帝对我的惩罚,是永不让我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样子。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我坐在车厢里,他在潜水店外面,头上戴着那他放下了许多年的鸭舌帽。我们相识的时代,他总爱戴着那顶深蓝色的鸭舌帽,谁又会想到,我们诀别的时刻,他重又戴上那顶帽子。

  我的车子向前走,他的车子往回走,从此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那深蓝色的帽子,悄悄把他带来我身边,又悄悄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是相聚,也是别离。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把那顶帽子从他头上摘下来,永远不再还给他。那样的话,是否可以改变看似不可逆转的天意?

  31.

  我从皮包里掏出钥匙,一如往常地把钥匙插进匙孔里。

  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窗边的扶手椅里,坐着一个背影,那个背影戴着一顶深蓝色的鸭舌帽,蓝得像水,蓝得像夕阳沉没之后暮色四合的蓝,蓝得像从阴曹地府飘来的蓝,慢慢而悲伤地笼罩住房子。

  是他吗?

  怎么会是他?已恍如隔世了。

  为甚么不会是他?那明明是他的帽子。

  我静静地走到那个背影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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