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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云晋言阴冷的话突然响在耳边,心中绞痛,曲起膝盖,窝成一团,无力再想,跌入黑暗的漩涡中。

  黎子何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黑暗无边境,火红的粟容花,突然变作血红的曼珠沙华,铺满了三途河岸,妖娆的花瓣,像流了血泪一般,蔓延着,纠缠着,到了她脚底,攀附着爬上,缠缠绕绕几乎裹了全身,黎子何撩开一些,剩下的漫上来,缚得更紧,渐渐地裹得呼吸都困难,黎子何奋力挣扎着,不愿被拖过三途河,不愿就此死去,她还未……复仇!

  再睁眼时,不知自己如何回到榻上,黎子何看到白发苍苍的公公跪在对面,低着脑袋,眼前拂过一片暗色,闭眼,突然不想面对,只需一眼,便认出这是郝公公。

  “老奴参见娘娘!”察觉到黎子何的目光,郝公公磕了一个响头,“嘭”地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黎子何不能再装作未醒来,睁眼,怔怔看着他,本是无话可说,见他伏在地上迟迟不肯抬头,叹口气,道:“起来吧。”

  郝公公这才抬起头,直起身子,却未起身,仍是跪在地上,恭敬道:“老奴有话与娘娘说。”

  “说一一被云晋言抓住了么?我知道。”黎子何撇过眼,木然看着榻顶的帷幔:“我问你,一一还在这里么?”

  郝公公垂着脑袋,低到不能再低,半晌,答道:“不在了。”

  “那……”黎子何眸光有了一丝波动,幽幽道:“是沈墨救走他,对么?”

  “是。”

  黎子何面色突然死寂,烛火恰在此时“噼啪”一声爆破,黎子何眼睫一颤,闭眼。

  “老奴……老奴对不住姚儿,对不住冯大人,对不住沈公子,对不住娘娘。”郝公公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脑袋上磕出一个瘀红的印记,支着身子道:“但老奴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皇上要老奴交话,老奴不敢不从。我知晓娘娘或许厌我恶我,有些话,还是想与娘娘说。”

  “说吧。”黎子何声音都带着木然。

  郝公公低着脑袋,沉吟片刻,再抬头,眼中清亮,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些许沧桑:“老奴不知娘娘是否真为皇上嘴中那人,若不是,老奴万幸,望娘娘早日放下仇恨,安度余生;若是……”

  郝公公突然停下,有些犹豫如何将话说下去,黎子何睁眼,平静无波,淡淡道:“若是又如何?”

  郝公公再磕一头,道:“若是,先受老奴这一拜,听老奴一劝。”

  黎子何复又闭上眼,一手遮在眼前,那烛光,有些刺眼。

  “老奴看着皇上长大,深知皇上最在乎的人便是娘娘您,当年事发突然,娘娘可曾为皇上想过?皇上势弱登基,依仗季家扶持才险险坐稳皇位,当年,无兵权,无心腹朝臣,季家一家独大,左相为人执拧,多次当着众臣,不顾皇上意愿,一意孤行,皇上一忍再忍,娘娘可曾想过,这江山,姓云,而非季?”

  黎子何躺在床上,纹丝不动。

  郝公公继续道:“季家树大根深,牵连极广,若不斩草除根,皇上的处境可想而知,且当年平西王威胁在先,皇上着实被动。”

  “老奴看着皇上与娘娘青梅竹马,喜结连理,深知娘娘与皇上鹣鲽情深,娘娘对皇上更是倾心以待,情深不寿,如今这番局面,非娘娘所愿,亦非皇上所想。皇上的苦,并不比娘娘少。”

  “事情已经多年,逝者已矣,娘娘有幸再生,即便心中有恨,报仇成功,死去之人不可回来,反倒伤了存活之人,娘娘若愿意放下仇恨,痛苦也是活着,幸福也是活着,为何不选后者?娘娘,皇上被娘娘那一箭,夺去半条性命,眼都未闭过,任人拔箭,处理伤口,未吭一声,老奴被将军从冷宫中抓出,他看着我才吐出二字,便是‘黎儿’啊……”

  郝公公哽住,擦了擦两眼,见躺在床上的黎子何没半点反应,又磕一头,道:“老奴不忍再骗皇上,说出一一所在,皇上这才有了些神智,查到娘娘行踪,皇上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夜便要去接娘娘,可那身子……实在是……”

  “皇上写的话,娘娘莫要介怀,皇上是担心娘娘走了,或是反抗起来误伤娘娘,定不会对一一如何,老奴劝着皇上休息了两日方才启程,接回娘娘,皇上又是一个日夜未眠,倒在榻边迷糊中还在让老奴送他回龙旋宫,说是娘娘看见他会激动,若是动了伤口便不好了……”

  “娘娘,你二人本是情深似海,奈何一个为一国之君,一个为权臣之女,身为帝王,势必有诸多无奈,娘娘若是能放下执念,原谅皇上,二人必定是一对神仙眷侣,传为佳话……”

  “公公,”久不言语的黎子何突然开声,轻轻细细的声音,没有过多的情绪,柔顺地打断郝公公的话,微微睁眼,双眼好似深潭般,几缕波光微微闪动,被密长的睫毛盖住,郝公公停住,听她乖巧柔和的声音,面露喜色,安静等着她的下话。

  “且不论你之前那番话是否有理,我只问你一句话。”黎子何笑起来,轻声道:“你说……若有朝一日,我再次威胁到这云国江山,他可还会再杀我一次?而我,还能复生几次?”

  郝公公面上的红光渐渐散去,瞳孔一阵收缩,低下头,无言以对。

  第六十八章

  郝公公死了。在见过黎子何的当晚,自缢而亡,只留下书信,求皇上放过唯一的侄女悦儿。

  悦儿出宫时,黎子何并未去送,那夜之后,她勉强绷起的神经终于耐不住重病和各种消息的刺激,再次陷入昏迷,一日最多醒来半个时辰,时常睁眼时日出东方,再睁眼已是夜幕降临,身子冷热纠缠,意识混沌不清,有人喂药就喝着,喂饭便吃着,每次醒来都看见云晋言略有焦虑的脸,见她睁眼会微微的笑,柔声与她说些话,她不想听,便接着沉沉睡去。

  睡了多久是分辨不清了,七日?十日?抑或半月?

  只知这昏昏沉沉的日子里,从未间断地做梦,梦里春夏秋冬流年似水,日夜交替繁花似锦,梦里沈墨教她识草辨药,替她诊脉开方,教她记穴施针,替她配药驱寒,云潋山的三年,被她忽略的三年,以这场绵延不绝的梦来宣告它的不可磨灭。

  鼻尖是淡淡的药香,让人安心,身边融融的暖意,情不自禁地靠近,稍稍移动脑袋,搁在腿上,黎子何记得,这个冬天,在太医院,在那个小村,她无数次靠在沈墨的膝头,汲取那份温暖,只有那个时候,心头是平和的。

  不由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腰,嘴里喃喃道:“沈墨……”

  刚刚还软暖的身子突地僵住,安宁的气氛染上几分诡谲,黎子何拧了拧眉头,突然意识到此时是在晨露殿内,倏地睁眼,便见到明黄色的袍子,双手连忙放开,肩膀却被他擒住,动弹不得,转过脑袋,看到云晋言略有苍白的脸,黑眸黯淡,正一瞬不瞬看着自己,黎子何垂下眼睑,淡淡道:“放开我。”

  云晋言的眼恢复些许神采,放开黎子何,转手扯了扯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帮她裹好,柔声道:“很冷么?”

  黎子何动了动身子,滑下云晋言的膝头,躺回榻上,咬牙转了个身,背对云晋言。

  云晋言僵坐在一边,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冷脸轻笑道:“你还念着沈墨?”

  黎子何不语。

  云晋言续道:“我说过他会死,即便现在活着,劫了皇子,还能活着么?”

  “何必说得这般光冕堂皇?”黎子何仍是背对着云晋言,声音有些干涩沙哑,无弱无力,讥讽道:“你不就缺这么一个借口打压平西王么?只是皇上想清楚了,此时内乱,是否对你有利?”

  刚刚除去郑顾两家,收权在手,军心初定,平西王的实力却无人知晓,云晋言在此时借故挑起事端,事倍功半,所以他并未直接对沈墨动手,而是让她赶走沈墨,是不想太早撕破脸,她肯顺着他的意思,也是不想沈墨带着她这个累赘,出了什么差错,只要他离她远远的,或是回了西南,有平西王的势力庇佑,不会出事……

  万万没想到的是,明明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以为他二人之间就此了断,沈墨居然知晓一一被云晋言抓住,还只身闯了皇宫……

  思及此,黎子何心头的大石突然崩开一般,细碎的石粒击得一阵阵密密麻麻的疼痛,双眼闭得更紧,埋在枕间,脑袋又开始昏沉,眼前恍恍惚惚,翠绿的叶,似锦的花,回到云潋山了。

  黎子何又觉得困倦了,想要睡去,身子却被人猛地一拉,听见云晋言隐忍着怒气的声音:“黎儿你还要睡么?已经一月有余了。”

  黎子何淡淡一笑,她所牵挂的俱在宫外,她所执着的就在眼前,牵挂之人无法得见,执着之仇无法得报,梦里可以忘掉仇恨,手握温暖,为何不睡?

  “黎儿……”云晋言的声音软下来,脸上担忧无奈,又不知如何将话说下去,干脆停下,轻轻上了榻,在黎子何身边躺下,侧着身子拥住她,柔声道:“你要如何我都应你,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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