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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我才知当时他虽在安定着我,自己也捏着把汗。我的确是难产,再拖下去,可能真就小命不保了。

  我香甜地喝了两口汤,望着宇文清慢慢立起的身形,心酸中有一抹深切的欢喜:到底,他还是原来的白衣,肯这样的守护着我。纵然两人之间,依旧隔着山,隔着海,再不能在一处,可心底,到底还在彼此守望,彼此关切。

  宇文清一定也累得很了,走出去时一步一步很是缓慢。到得门口时,又冲我望了一眼,微笑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昏暗,还是我的视力没有完全恢复,我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虚浮,甚至和他的面色差不多的黯淡,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帐篷几乎是从未有的热闹。

  添丁是其一,恢复视力是其二,钦利可汗赐了不少代表如意吉祥的玉器、骨器过来,因听说中原有产妇饮鲜鱼汤、鸡汤养身的习俗,特地叫人到边境买了鲜鱼和活鸡,专炖给我喝;

  雪情早将幼儿的衣帽饰物送了一堆过来,又一天几次亲来瞧我;

  昊则最有趣儿,一心想我那才几天大的儿子叫他叔叔,同时对宝宝的皮肤大是疑惑。因为他认定我的皮肤很好,小孩的皮肤一定也会雪白粉嫩,不懂为什么会那样又红又黑,皱成一团。——却不知,婴儿初生时皮肤都是那样,要到满月时才能褪去胎里带出的红黄肤色,变得光滑白嫩。

  其他各部落的首领、内眷听说,也各各派人前来探望,赠送的礼品,同样堆得小山一样。黑赫民俗开放,又有昊则等人护着,我虽孤身回黑赫,夫家未明,倒也没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相侵。

  奇怪的是,宇文清自那日去后一直没再出现,甚至连他的箫声都没再听到过。

  初时我尚能泰然自若,只作并不在意,眼见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孩子落地已有十天了,他居然还不见踪影,渐渐让我不安起来。

  他本为医我双眼而来,如今我既已复明,孩子也顺利降世,莫非他依旧回了南越,卷入到与北晋安氏如火如荼的大战之中?这本是我所期望的,但他若不声不响走了,也不和我告辞一声,却又让我不由黯然。

  “夕姑姑,宇文清……回中原去了么?”我终于忍不住问起夕姑姑。

  “啊,他,他还在这里啊!”夕姑姑期期艾艾道:“那个孩子前儿可能累着了,正病着呢。不过,他的医术好得很,自己叫人煎药服着呢,应该不会有事。”

  “病了?”我神思一恍惚。

  自从浏州再见面,我几乎没看到过他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的模样,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么?

  我已复原得差不多,只是夕姑姑说产褥期不能见风,因此总不曾出帐篷走动。此时听说宇文清病了,顿时呆不下去,忙道:“夕姑姑,帮我备件厚厚的袍子吧,我去瞧瞧他。”

  夕姑姑忙拦道:“现在不能去。他正病着,这会子去了,过了病气,就是公主自己不在意,宇文公子只怕也要过意不去了。何况宇文公子自己也说了,公主才生产,身子正弱,一定要好好调养。我看公主还是隔几天在去瞧他吧!”

  我听她说得有理,一时未便就去,只是心里着实忐忑,再不知他目前病到了何种地步。

  思虑片刻,我叫侍女取来纸笔,欲要写几个字相询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犹豫半晌,只拿张空白信笺折了,置于封套之中,封好,让侍女送去给宇文清。

  宇文清见了,该知道我不放心吧?

  果然,不一时,侍女就回来了,依旧原信交还给我,打开看时,还是原来的信笺,飘了淡淡的墨香,却只两字:“平安。”

  字迹甚是俊逸,行笔处也是连贯,可见写字人的确无甚大碍。

  平安,我想要知道的,也只这两字而已。

  轻轻叹气,想着,他这么不打紧地病着,也好。不然,只怕已回南越做他的太子去了,还要和安亦辰拼个你死我活。

  安亦辰……

  我无声地叹息着,低了头在摇篮里温柔望着我的孩儿。小小的脸蛋,有着圆润清晰的轮廓,浓黑的眉,俊挺的鼻,尤其一双清澈的眼,极是明亮,像极了安亦辰宁静望我时的模样。

  他伤我至深,而宇文清早晚会离去,终究会只剩了我,带了这小小的婴儿,遥望着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为了所谓的国家社稷,生死相拼,血肉相搏。

  “无恨,无恨……皇甫无恨……”

  我微笑地唤着孩子的名字,滚下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他粉红的面颊。

  无恨似觉出了不适,张了张嘴,小手在襁褓中挣着,啊啊地哭了起来。

  小小的眼角,居然也滚下一滴小小的泪珠。

  第二日,昊则不知怎的听说了传信之事,到我帐中坐了好久,忽然和我说道:“栖情,你若真的很喜欢这个宇文清,我把他扣在这里,再不许他回去,让他做了你的夫婿,好不好?”

  我一时瞠目。

  而昊则见我不答,又道:“如果你不喜欢他,那最好。等你身体大好了,我迎你过门,你以后就住我帐里好了,我来照顾你一辈子。无恨长大些,直接让他学着叫我爹爹。”

  这一次,我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夕姑姑忙搡着他,笑道:“王子,公主还在月子里,不能烦心呢。还是过阵子再说吧!”

  我横着眼睛说道:“什么月子里月子外?我就瞧着这小子还是欠教训!看你连阿姨的主意也敢打!”

  我抓着桌上的一堆尿片,就向他扔了过去。

  这一次,昊则没有躲,站在那里委屈地叹息:“栖情,我说的是真的。你才比我大了那么两三岁,年轻得很呢,难道就为和安亦辰决裂了,以后就不嫁人了?我瞧着那宇文清待你不错,你又有那个心,才为你这样思虑着,哪里又说错话了?”

  看他稚气尚存的面孔上,居然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叫我说不出话来了。

  一时昊则走了,夕姑姑一边捡起我扔的尿片,一边迟疑着说道:“其实……昊则王子说得也很道理。唉,秦王……现在正打仗打得顾不得吧?等他有一日发现那个传说中跟了越太子的女子并不是你,只怕要后悔莫及了。”

  “夕姑姑,我不想提他了。”我打断了夕姑姑的话头。

  曾经的伤害,和曾经的温暖,我都已不想再回忆。因为我不想再痛,为他心痛,亦为我心痛。

  而宇文清,纵然他还是那个不曾辜负我的医者白衣,我又怎能强留他下来,留他一颗我抓不住的心?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我依旧在我的帐篷中休养着,终日只凝望着无恨肥嘟嘟的小脸,也觉不出寂寞来。只是听说宇文清一直在服药,始终不曾再来看望我,让我很不踏实。

  这日晚间,我正想着要不要和夕姑姑说下,明日一定去看看宇文清时,只听一缕箫音悠扬传来,缈缈袅袅,韵致清远高洁,拂然出尘。细细辨其音韵,乃是一曲《行香子》,一时立不住,已至天窗前搬过七弦琴来,随了那箫音,拂弦而歌: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出自:北宋·苏轼《行香子》]

  这极北塞外,能弄箫抚琴的,本就极少,而能将箫声吹得如此意韵深远的,除了宇文清,我再不作第二人之想。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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