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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我只得道:“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就是想掩住自己的气息,也该找一种好闻些的味道掩饰,穿这样腥膻的衣服,只怕连吹出的埙声,都会带上一股子酸臭味了。”

  那人依旧安静,而夕姑姑已不安道:“公主,公主你在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我静静地回答:“我只是不想宇文清丢了他的江山而已。”

  向着那人的方向,我轻笑道:“如果你再不回去,安亦辰应该可以打到越州了。宇文昭虽然厉害,可毕竟老了;你两个哥哥,绝对不是安亦辰的对手。”

  “那些……本来就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们。”

  终于,他讲话了,低低沉沉,温和沉静中带了一抹无奈和淡愁,正是宇文清的声音。

  虽是料到,心里还跳了一跳,眼眶微微的热着,但我还算能保持平静,只是略带夸张地叹息着:“你先去把衣裳换了好不好?我快给你熏死了。”

  静默半天,然后是悉索起身离去的声音。

  夕姑姑局促不安地在一旁道:“公主……嗯,宇文公子来了好几天了,他……他坚持着不让公主知道是他来了。”

  不让我知道是他来了,为什么呢?为我们拖宕到今日,再也辨不分明的爱怨交织么?

  我们一直只是顺应着我们的心,走着我们的路,我没有做错什么,宇文清也没有做错什么,或者连安亦辰也没有错。

  我们都只是在渴望着,有一份真心相守的感情而已。

  可最终,谁也不能获得那份圆满。

  宇文清再想守护我,也终究会再度离去,回到他的父兄身边,做他的大越太子,与大晋的年轻将领安亦辰,生死相搏。

  脚步声传来,这一次,没有了羊膻气,素淡的青草气息,很洁净,很清新,若有若无笼来,如一层轻纱,一片薄雾。

  悲伤地轻轻一笑,我说道:“谢谢你安排青飒一路救护我,谢谢你引开了安亦辰的注意力,谢谢你……特地赶来治我的眼睛。”

  宇文清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听我说着,然后清凉的手指扶了我的额,为我施针。

  我更倦了,几乎他才开始用针,我就睡着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我醒来时,虽然还在榻上,盖着厚厚的衾被,我的大夫却没有走。

  有些凉的手,将我的手握住,一起掖在被窝中。那样温暖的锦被,也不能让他的手和暖如春。那属于竹篁中寂寞少年的清新气息,当年让我欢喜雀跃心如鹿撞的气息,如今只是让我安静,一昧的安静,却在安静中一点点迫出香橙般的酸意来,让我一片黑暗的眼睛,阵阵的发热,却流不出泪来。

  侧过身子,将另一只手也握住他凉凉的手背,我低低叹问:“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么?”

  “等你的病好了,我也就好了。”宇文清轻轻说道:“若你无法恢复,这一辈子,我没法原谅自己。宇文家对不住你,宇文清……更对不住你。”

  “宇文家对不住我。但宇文清……没什么对不住我……”我说着,喉间哽住。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如蚕丝般一层一层交叠而成的误会,渐渐结成厚厚的茧,困住彼此,无法挣脱,也无法破茧而出,回到原来的执手相对。

  锦衾微微的抖动着。我伸出手来,向外摸去,摸着了宇文清埋于衾间的头,发丝一如当日的柔顺,想来亦是当年的漆黑如墨,光滑如缎;顺了头发往下摸着,终于摸到他的面颊,湿淋淋的;在我触着他的睫时,恰有一滴滚热的水滴,落于掌心。

  那滴水,忽然之间便烫着了我,发热的眼眶灼烧着,一瞬间,泪如泉涌,倾肆不可止。

  颤而凉的手指小心地拭着我的泪,然后我被揽到了他的怀里。他的胸脯很结实,却很瘦,骨骼硌住额,坚硬得让人心疼。他没有发出一点声息,但呼吸间的哽塞和不规则,以及胸膛的剧烈起伏,都似在无声地诉说,诉说他对我依然怀着的某种深沉情感。

  已是冬天了,真的很冷。便是两人相依,都无法汲取到足够的热量,去温暖彼此。

  宇文清为我进行的针灸治疗持续了十多天,我依旧是眼前漆黑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

  “是不是没办法恢复了?”

  这一日,宇文清收针时,我还出乎意料地没有睡着,遂不在意般淡淡问了一声。

  “我觉得……应该可以恢复。脑中的淤血,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宇文清宁和地回答着我,和之前的每一天那样,坐到我榻前,握着我的手,静静陪我片刻。

  “好不好,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已经离开越国那么久了……不要为我继续耽误了,你回去吧!”

  我从他的掌中,抽出了我的手。

  宇文清没有再过来抓我的手,只是静静坐着,呼吸有些急促;许久,他低低咳了两声,喘息片刻,缓缓向外行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听他离去,不由怅惘,将衾被掖了一掖,叹了口气。

  他的心里,莫不是也在犹豫要不要回越国去?

  这时,只听远远在另一边不知忙乎啥的夕姑姑走到近前来,不解地问道:“公主,你为什么要赶他走?”

  我怔了怔,道:“我什么时候赶他走了?”侧头想了想,皱眉道:“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耽误了千秋大业,希望让他回去当他的越太子而已。”

  “他能有什么千秋大业?”夕姑姑不满说道:“你这性子啊,总喜欢自以为是地乱想。我瞧着他一心为医你而来,这样子不冷不淡被你赶开,一定不好受。……这孩子似乎比秦王更不喜欢把心事说出来,但刚才离开的样子,已看得出很难过了。”

  啊?

  可我只是不想耽误他而已,真的不是想赶走他啊!

  即便他是宇文昭的儿子,即便他是安亦辰的敌人,即便……我很希望每天都有那么片刻,他微凉的手能握住我,静静感受对方的存在……我还是不想耽误他。

  远远的,风送箫声,一阵清晰,一阵模糊,带了种被摧折的零落和悲哀,幽幽如叹,欲语还休。

  似见得到,那寥落寂寞的男子,独坐于傍晚惨淡的暮色里,对于夕阳最后一抹淡白的余晖,衣袂飘飘,孤寂如独处天边的一棵白桦树,让白日最后的流光缓缓从呼吸间飘过,渐渐沉入不尽的黑暗,如夜间无际的天穹。

  自从那只碎埙送还,再见他时,常听他吹着箫,却再不曾见他吹过埙。

  莫非,那碎了的埙,也曾在他的心头,划下过无法痊愈的伤口?

  有一种仿若触摸得到的疼痛,从胸口无声地延伸开来,像冬日河中凝结的冰,受了重力后,缓缓向四周开裂,让我疼痛得颤抖。我扶着腰艰难地坐起身来,说道:“夕姑姑,陪我去瞧瞧他吧。”

  “好!”夕姑姑应着,笑道:“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以后生孩子才生得快啊!”

  我见她很是积极,倒也诧异。当日在晋国公府,以及后来一路逃往赤城,夕姑姑也曾和宇文清相处过,看来并不怎么喜欢他;但如今虽知他是宇文昭的儿子,却明显对他印象很不错了,也不知是因为对安亦辰太过失望,还是觉得宇文清对我真的很好。

  正思想际,已被夕姑姑扶下榻来,正要披夕姑姑递上来的裘衣时,一道热流忽然从下体直窜出来,接着是腹中阵阵的闷疼,让我惊叫起来:“夕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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