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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夕姑姑边往院门外跑边道:“刚才我似听到有人用什么东西敲了下墙。”

  一时出去问时,在外值守的侍卫惊讶道:“啊?没有人啊,莫不是方才我们巡守时碰着了石头?”

  我远远听了,淡淡道:“夕姑姑,你多心了吧?这里是什么地方?托安亦辰的福,这么周密的保护,我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不必担心。”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一晚,夕姑姑并没有听错,那是一个一听宇文清的名字,便失了魂魄与理智的男子,正用自己的拳头,狠狠锤击着坚硬的墙面。那一刻,他动了杀机,而一切,终于沦陷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第二日起得晚了些,刚睁开眼,便觉一道极熟悉的清芬之气,直钻鼻尖,萦之不去,忙坐起来看时,居然是两盆所谓的“碧玉踟躇花”!

  我惊得跳了起来,忙叫道:“夕姑姑!”

  夕姑姑在外间应了一声,已持了把剪子走到花前,笑道:“这花漂亮吧?可惜他们搬的时候不注意,把叶子伤了几片,我来修下就行了。”

  我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高问道:“这花是哪里来的?”

  夕姑姑见我惊怒,摸不着头脑般讷讷的回答我:“是晚凤遣人送来的啊!难为她还记着,这里缺花少草的,不免无聊了,所以送来两株公主以前最爱的碧玉踟躇花!”

  茹晚凤?

  她当日听说了这花是安亦柔送的,曾特特地将这花搬走了,换了别的来,足见她对安亦柔送来的花同样怀着疑心,如今会特特地送来这花?

  “夕姑姑,你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我惨白着脸,苦笑。

  “不是说……叫碧玉踯躇花么?是杜鹃花的一种,花开四季,很漂亮。”

  夕姑姑疑疑惑惑地回答。

  “它的确来自西域,却不叫碧玉踯躇,而叫血踯躇。它的功效,是吸人精血,以保自己四季常春;它的花香有毒,久闻可催折女子生育机能。我第一次小产并差点送命,就是因为养了这种花。”

  我脸色苍白望向夕姑姑,轻轻道:“夕姑姑,安亦辰要我死。”

  谁都知道我不可能再经受得住那样一次小产和血崩。安亦辰不仅是要我的孩子死,还要我死。

  夕姑姑似被我的话惊吓到,雷击般定定站着,骇然地瞪大眼睛,两汪泪珠在她形状柔和的眼眶中乱转着。下一刻,那形状柔和的眼眶蓦地变得狰狞。她抱起那两盆花,跌跌撞撞丢出房去,小跑着找来小锄头,把碧玉般的根茎,朝霞般的花朵,狠狠砸烂。

  妩媚剔透的花朵,霎那汁液横流,如鲜血般艳红,又如被砸烂的血肉。

  花折叶落之时,我听到了另一种破碎的声音,来自自己的胸膛。一样的鲜血飞溅,血肉淋漓。

  安亦辰,安亦辰,那个曾经那般温柔向我笑的男子,那个曾经那般用温暖怀抱拥住我的男子,那个把我从泥水里拣起当作珍宝般呵护的男子……我还能对他再抱一星半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么?

  于是,我笑,大声地笑,撕心裂肺地笑,笑得泪流满面,将那没完没了吵着的鸣蝉,惊得或振翅而飞,或敛翼而藏,再不敢发出能与我抗衡的嘶叫。

  “公主,公主!”夕姑姑大惊,丢掉锄头,将我紧紧拥住,高声叫道:“别怕,别怕,夕姑姑在这里!”

  她叫着,叫着,忽然抱着我失声痛哭。

  那哭声,不但痛楚到摧肝裂胆,更失望到五内俱焚。

  第二十九章 此情何计相回避(一)

  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把我和安亦辰当成了世上唯有的亲人。

  如今,一个亲人想杀她另一亲人,甚至打算借她的手行凶,让她情何以堪?

  我把她拖在自己的身边,终究让她和我一样的沦落,一样的可悲,一样的无可奈何。

  凄厉笑着,我将手指颤抖着一点点在她已经松浮的面庞滑过,拭那怎么也擦不干的泪。

  而我自己,终于无泪可流。

  如果情到尽头的极端,总是万劫不复,那么,我又一次无计相回避地走到了极端。

  万劫不复。

  夕姑姑看来快要垮了。

  中午为我炖得莼菜蛋羹可能放了三次盐,而米饭糊得几乎找不出一粒雪白原色的来。

  我不动声色地狠命吃着,咸不咸,苦不苦,都没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我要活下去,我的孩子要活下去。

  我望着夕姑姑雪白的脸,红肿的眼,将一筷青菜夹在夕姑姑碗中,说道:“多吃些,才能养好精神,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夕姑姑木然地将菜塞入口中,不解般反问:“下一步?”

  我咧开嘴,努力弯起向上的弧度:“安亦辰想要我死。我可以死,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死。”

  那不仅是一个崭新的生命,更是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希望。

  夕姑姑住了筷,将纤白却日渐苍老的手摸住我的肚子,睁着通红却依旧满是爱惜的眼睛,轻轻说:“公主,你和你的孩子,都不会死。安亦辰真的想你们死,那就是……他疯了。”

  我不以为然地轻笑。

  疯了,谁不疯?疯到已经不想再追究谁是谁非,疯到已经不想谁在喜欢谁,谁又不喜欢谁,疯到只想凭了自己的本能,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

  在最简单的生存面前,是非对错,都是轻薄如浮云,让我不屑一顾。

  吃了午饭,我看着夕姑姑洗了碗,在一旁榻上打盹,才回自己房中午睡。

  愈是上午受了惊,我愈是要好好休息。

  我想保护自己,保护孩子,就不能因为情绪不稳让自己倒下来。

  所以,我几乎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把自己脑中逼得空空的,然后入睡。

  虽然睡得不踏实,但傍晚起床时,我的精神确实恢复了好多,即便安亦辰让人送上十盆血踟躇过来,我也能眼睛不眨地让夕姑姑帮我扫地出门。

  料想,安亦辰大约还没狠心到让我血溅五步,最少,他目前并不想让我知道,他已动了杀心,想让我死。不然,应该是派人送上鸠酒或三尺白绫才对。

  他是期望我死后还能对他怀有一丝眷恋么?还是实在没法对自己的妻子彻底撕破脸皮?

  懒得再考虑他内心明显有些阴暗的想法,披件衣裳走了出去,才发现下雨了。

  然后发现夕姑姑不见了。

  漫天阴霾,满庭烟雨,落红拂拂,早将上午那被砸烂的血踟躇掩得没了踪迹。短篱围墙,青瓦翠檐,俱闪着晶亮湿润的光泽,愈显得整个庭院空旷冷寂,悄无声息。

  这么大的院落,只两个人住着,本就太过旷阔;如今忽然只我一人独立院中,诡异和森冷顿如雨水般蚀入肌肤,连胸口都在不安震颤着。

  这样的雨天,夕姑姑不会出去买东西;上午刚发生那样的事,她必然也没兴致去打听秦王新宠们的动静;何况她若有事离开,事先也会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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