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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昊则眨巴着眼,道:"不对,我们这里是女子得听男子的话,姐姐也得听弟弟的话。"

  那还玩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扶了侍女径自跨入自己的帐篷,将帘子扯了下来。

  帐外,昊则哭丧着脸在叫:"不然,我不要求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看来,一路上有昊则会变得很热闹。

  我们越往前行,所遇绿洲越多。

  四月十五,昊则已拍手道:"我们已经到了黑赫国最美丽的珍珠大草原啦!"

  我撩开车帘,果然,一扫沿途随处可见的荒凉戈壁,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风吹草低,成群的牛羊点缀在茫茫草原,远远望去,如一簇簇的珍珠在滚动。却不知珍珠大草原的来历是否与此有关。

  但我相信,在这关外极北之地,这大片大片的绿洲,不知比珍珠贵重了多少倍。

  "看,看,父汗和阏氏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又听见了昊则的大呼小叫,但这次连母亲也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前方眺望。

  但见旗帜飘扬,一大群人骑了马踏草而行,风驰电掣,迅捷迎向前来。

  雅情姐姐远嫁时,我年纪尚小,但犹记得雅情爱穿红衣。此刻仔细辨别奔来的骑者,果见中间有一骑一身红衣飘拂,如火般艳烈,一马当先向前冲着,似是已迫不及待。

  我们终于见到了黑赫国的钦利可汗和雅情公主,在他们驻扎之地三十里外的地方。他们听说我们今日会到,一早就出发前来迎接了。

  我和母亲早被扶下车来,走到前方等候着。

  "母后!"雅情远远叫着,不待马儿停下,人已跳下马来,直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温柔地抱住她的头,已掉下泪来,含笑道:"我的雅情,倒比以前长高长壮了不少。"

  母亲转身又向大步迈向前来的健硕汉子道:"看来雅情这孩子是个有福的人,跟了可汗好福气呢!"

  雅情和我记忆中的模样差不多,容貌依旧俊俏可人,只是当日的娇怯稚嫩已一扫而空,白皙的肌肤多了几分北方健朗的明红,听到母亲称赞,她立刻笑了起来,侧头看她的夫婿。

  钦利可汗已趋上前,向母亲行礼,却是中原子婿向岳父母所行的大礼。

  母亲忙叫人扶起,微笑道:"这一路以来,多亏了大汗派人接应,不然,咱们母女也到不了这里了!"

  她说着就红了眼,勉强笑着,借着拂额前散发悄悄拭泪,多半是想着这半年来的辛苦挣扎,以及被宇文昭强行带走的君羽弟弟了。

  我见状忙上前一步,裣衽为礼,拜见钦利可汗,"姐夫,家国不幸,以后暂居黑赫,就要多多仰仗姐夫了!"

  钦利可汗忙将我扶住,惊喜道:"咦,这位,莫不就是那位衔玉而生的栖情公主?果然是位玲珑俊秀的绝色小美人呢!"

  雅情拉了我笑道:"可不是吗,当日我出宫时,她舍不得我,还在我怀里蹭了一大把的鼻涕眼泪呢。"

  昊则已拍手大笑道:"栖情以前也是个流鼻涕的脏丫头吗?好玩好玩!我以为她天生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呢。"

  这小孩怎么说话呢?我恨恨地瞪向他,真想将他骂上一顿。

  好在钦利可汗和雅情已不约而同地呵斥道:"昊则!"

  雅情看了钦利可汗一眼,钦利可汗上前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只一拎,已将昊则小小的身体整个拎起,向后一扔,叫道:"不会说话别乱说!总叫贵客们笑话!"

  昊则甚是灵巧,未等落地,已在半空旋了个圈儿,落地时只踉跄了一下,便站稳了,望着我傻笑。

  雅情向母亲笑道:"这个孩子,从小没了母亲,我和大汗未免纵容了他,因此总是不知规矩,其实小孩子家没有坏心,赞我栖情妹妹漂亮呢!"

  我这几日时时与昊则见面,早已知道了他的脾气,只是故意说:"嗯,我才不会计较不懂事小孩子说的话呢。"

  昊则已叫了起来:"谁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你才比我大几岁啊?"他拼命地学我翻着白眼,可惜他那眼珠子又黑又大,怎么也翻不出他的眼白来,反倒像是在做鬼脸,将一大群人逗得哈哈大笑,一时气氛大好,终于让我有了种我们终于可以暂时安定下来的感觉。不必担心追兵,不必担心算计,更不必担心宇文氏随时可能伸来的黑手。

  唯一可怜的是昊则。

  这个小孩,见自己的白眼不但没引起我的重视,反而引来了哄堂大笑,憋得满脸通红,将拳头举起来扬了扬,到底不敢再说什么,一溜烟跑向自己的马匹。

  天高云淡,一只大雕掠翅而过,唳鸣悠长,飞往远方。

  苍蓝穹庐下,散落着无数个雪白的帐篷,其中连成一大片的,就是黑赫国钦利可汗家人亲随临时所居了。

  钦利可汗和雅情姐姐早就为我们在附近备了许多雪白崭新的帐篷,让我们母女和近卫居住。那些帐篷,看来和其他的并无二致,但我们入住其中,立刻发觉里面的陈设显然是精心布置的,有桌椅茶盏,甚至还有梳妆台,妆台上还放了皇宫中才能见到的妆盒,胭脂、口脂、石黛、额黄一应俱全。我的妆盒中,仅花钿一项,就有梅花、梨花、海棠、金鲤、彩凤、对鸭、鸳鸯等近百种式样,便是在大燕的富贵人家,也未必有这么齐全的。料想雅情姐姐必定花了好大一番心思去布置准备,由此可见钦利可汗对雅情的宠爱。若不是常为雅情预备这些东西,这几日之间,如何在这极北之地找出如此多的中土用品来?

  雕花大床虽比宫中所制粗糙许多,但合欢如意锦被绵软松快,躺上去身陷其中,如在云端飘浮一般,细察其质地,应该不是棉花,而是动物皮毛打松了制就的内囊。素白的帐幔垂下,氤氲如幽谷中腾起的清岚浮动,芬芳醉人,细辨处当是用当年江南李主帐中之香熏过。这种香料以沉香和苏合香油所制,熏来行气温中,纳气平喘,最易令人静神养乏。我匆匆赴了钦利可汗以中土礼节安排的接风宴,回到帐篷中,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这一夜,竟是这么多天来从未有过的安适宁谧。

  一路的提心吊胆,终于结束了。母亲,我们虽然失去了国,但总算保全了这个家。

  尽管这个家,已经少了父亲和弟弟,但至少,尚有我和母亲相依。纵是千里逃难,寄人篱下,但有母亲的地方,我便有了依靠,有了家。

  草原的日子,不若宫中繁华多姿,但纵马碧野,驰骋在高阔的天空下,呼吸着漾着青草芳香的空气,也是一种快乐,抛开了世俗纷扰、功利算计时那种本原而不羁的快乐。

  我最喜欢把白衣邀出去一起骑马,落日悠然而下时,原野的青青碧草都摇曳着淡金色的光芒,绚丽而不扎眼。

  而白衣,会坐在碧草之间,拿起他的埙悠悠而吹。翠绿的青草汁将他的衣袍染上了淡绿的褶痕,连那如珠如玉的黑眸,都氤氲着暮春初夏之际,草儿蓬勃而生时那种繁茵如醉的翠意。翠意葱茏中,我看到了白衣的瞳人中,温柔地映着我的面容。

  我的面容亦是温柔的,甚至是少有的安静。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安静之下,我的心已如风中那高挑颀长的青草茎,随着埙声摇曳。

  那时那地的埙声,是天底下最美好的天籁之音,我如此佻脱,也不忍发现任何声音来破坏这种纯粹的美好。

  可惜,天下总有扫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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