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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宸雪不知是如何回的毓秀宫,宜然迎上来请安,满是关切,“娘娘可算回来了。天暗得很,外头北风又刮得紧,怕就要落雪,还想着娘娘不曾带伞出去。”顿一顿,又含笑道,“恐娘娘冻着,厨下备了热热的姜汤。”宸雪费了好些时才稍稍定下心神,向宜然道:“煎一剂安神的酸枣仁汤吧。”又侧首吩咐另一个,“请惠妃来。”宜然觑着宸雪脸色不豫,欲语还休,终只是领命而去。

  徐惠妃把随行的宫女皆留在外头,独自向内室去,见宸雪身边只有浣秋一人,蔼然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急着要我过来。”宸雪一抬眸见她就在身前,怔了怔,忽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无伦次,“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过是想,把该是我的东西夺回来,为暄儿把太子之位夺回来,我从没想过伤她的性命……我从没有想过……”一时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徐惠妃顺势挨坐在她身旁,极力抚平她臂上的战栗,柔声劝慰,“你从不曾有杀心,难道她也不曾想过伤你性命吗?你只想想,她当初怎样拿小产的事陷害你!生死有命,她命绝于此是上天注定的事。不是她死或许就是你亡,你何须心怀愧疚?今后她不在了,便是你与暄儿的好日子了,你该笑着瞧她去才是。”

  “我好怕……”泪盈了满眶,宸雪惶然相视,无措至极。徐惠妃淡淡一笑,口气轻快,“怕什么?不狠下心来,如何能为暄儿挣得这天下呢?一切都做得很妥当,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你什么都不必怕。”

  泪滴在眸中打转,轻颤着欲坠不坠,她哽咽不已,断续的话语带着哭音,“到底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瞧着……”徐惠妃冷笑,沉下脸来骤转无情,不觉抬高了嗓音,“不要忘了,狠心构陷皇后谋逆,把她逼上绝路、要置她于死地,正事贤妃你,不是旁人。而今你再来说不忍心——”

  一言未了,门外咣当一声裂响匝地而起,惊得屋内三人齐齐一震。徐惠妃霍地转首,眸光如电,“谁?”浣秋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过去,大力一拉,门扇霍然洞开——宜然就立在槛外,面如土色,惊惧的眼神里尽是不能置信。

  银托盘在地下打着旋儿,嗡嗡声回响在每一个人耳际。白玉碗的碎屑四溅开来,汤汁不住蔓延,袅袅冒着热气——枣仁微微酸苦的味道。

  静静相待,里外四人皆是呆立,隔了半晌徐惠妃当先回过神来,焦急地去扯宸雪的衣袖,“这个丫头……”宸雪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姐姐先回吧。”说着木然起身,盯紧了宜然不肯放松。浣秋替宸雪送客,临出门时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僵在当地的宜然拖入屋内,掩上门留她二人相对。

  “娘娘……是你?”宜然几番欲言又止,挣扎再三到底颤声问出满腹惊疑。宸雪竟是出奇的平静,言语毫无顾忌,“不错,是我,是我害的她……明日便会有赐死的诏令。”

  “什么?”目中残存的一点光彩也消失不见,宜然踉跄倒退,背抵住门扇,泪渐盈眶,“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宸雪迎上她的质问,无端竟就坦然,句句绝情步步紧逼,“她若活在世上,便永远占着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永远占着,我什么都得不到。她若不死,总有一天,会是她取了我的命去!”

  宜然禁不住满心悲愤,顾不得许多嚷出声来,“可娘娘才刚还说,黄从前救过你性命!”

  宸雪兀自一笑,交叠的悲欢复杂难明,“那又如何?多少年前的事了,难道拿我的命去还吗?”

  宜然热泪决堤而出,猝然拔高的语调凄厉得怕人,“可皇后娘娘也救过我的性命!”

  宸雪先是一怔,猛地作色厉叱,“那你去啊,你现在就去长乐宫,告诉皇上一切都是我做的。那就该换作我死……换作我去死!不论她对你有什么恩德,你若不记得这些年我待你的好,只管把你听见的向外说去——去啊!”冰冷的泪和着怒喝涌出来,眉目狰狞。

  宜然跌坐在地,伏在膝上泣不成声。

  长乐宫。

  宫人奉茶来时,皇帝抬眼一瞥,监视赵忠敬,于是接过盖碗,打开来望着白气氤氲下澄澈的茶汤出神,默然良久道:“回来了?”赵忠敬应了声“是”。侯了半晌才等到下一句,“她在做什么?”他自知话中所指,低声道:“皇后娘娘说故事给太子听呢。”

  皇帝“嗯”一声,道:“你问了?”赵忠敬躬下身,“皇上教奴才问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心愿,娘娘说不愿用白绫、请赐毒酒,还有,还有……”他微有迟疑,皇帝神情恍惚却似不闻,自顾自轻轻开口,语气飘忽,刹那异口同声。

  ——“朕要再见她一面。”

  ——“娘娘想再见皇上一面。”

  未央宫。

  “母后,你再说一个,我还要听!”永曜来回撼着母亲的臂膀,静夜里孩童稚嫩的嗓音分外清脆。涵柔轻轻抚摩他的小脑袋,柔声道:“不早了,睡吧。”不及别开脸,泪已直坠下来。永曜忙探手去够母亲的眼,“母后,你怎么又哭了?”她犹含着蔼然的笑,握住那只小手一把将孩子紧拥入怀中,刹那泪如泉涌。

  孩子觉察出母亲猝起的哀恸,温顺地伏在她胸口,不声不响。涵柔拿脸颊摩挲着曜儿柔软的毛发,泪止不住地融入发丝间,话音哽咽,“曜儿,母后和老天打了个赌……若母后输了,母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曜儿了……”

  永曜猛地自穆青怀里挣脱开来,有某熠熠仰脸瞧她,肯定无比,“母后不会输!母后一定不会输的!”她抹着泪,极力显出温然的笑意,“为什么?”孩子笑得天真无邪,纯澈的眼眸满是得益,“因为母后舍不得我。”

  涵柔一怔,唇边渐渐牵起欣慰的笑,泪在颊上冷却。

  温柔的抚拍下孩子渐入梦境,涵柔一瞬不瞬贪看着永曜恬静的睡颜,许久许久,终究恋恋地起身,将临近的灯火一一吹熄。奶娘钟氏轻手轻脚溜进来,低声问:“娘娘,可是把殿下抱回偏殿去?”她回身望着帐内小小一个身影,语如叹息,“留下他吧。”钟氏陪笑,“孩子睡不安分,只怕夜半搅了娘娘好眠。”

  涵柔不肯移开脉脉的视线,笑意清冷,“就让娘亲陪他一夜吧……”钟氏不禁变了脸色,半晌才支吾着道:“娘娘,传言……传言说……”她沉静如故,恍若事不关己,“钟娘,你要把曜儿当作是自己的孩子。明日之后,不论他的母亲是谁,不论他是否还是太子,你都要好生照料他……好好照料他。”钟氏流下泪来,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涵柔微笑,“你去吧。我相信你会的。”

  涵柔一动不动伫立在殿中,良久,才缓步向窗边行去。原只听北风吹刮得紧,一推窗,寒风夹杂着雪花直灌进来,这才见漫天朔雪纷纷扬扬。她教风雪扑得一瑟缩,忙阖了窗扇,呼啸声却扔不绝于耳。“雪……”她扶着窗棂喃喃自语,视线微有迷离。

  涵柔因获罪除去了遍身装饰,袖口耷拉下来,空空如也的手腕愈显纤弱。她痴痴瞧着,指掌自窗上一点点滑落。转身,脚步略有虚浮,抵住了妆台才勉强站稳。她抖索着伸手去拉镜匣下的暗格,里头小小一只紫檀描金的匣子,镂雕精致。打开来,绒棉的衬里上静静躺着一只蜀锦绣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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