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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却是如此……竟是如此吗?母后……她到底不能放下过往恩怨,要借此把我赶下皇后之位?

  肢体在一瞬间被严寒冻结,涵柔痴痴注目着太后不以为意的散漫神情,仿佛隔了那样许久才终于听懂她话中的含义,艰涩地反问:“母后这是……要迫着我认下不曾犯的罪过吗?”太后并不拿正眼瞧她,端起手边茶盏,作势浅尝一口复又搁下,随口道:“茶凉了。”

  宫女托着茶盅擦身而过的时候,涵柔终究定下心神,容色不改一字字沉声道:“谋逆非我所为,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所谓罪证确凿其后必有隐情,母后为何要轻信表象、苦苦相逼?曜儿是我的孩子,天下终究要是太子的,儿臣稳在中宫,何须冒死弑君?皇上会相信我的清白,他必不使我蒙冤!”

  太后冷着脸徐徐起身,一步一停极缓慢地向她逼近,语声因之放缓,就中寒意侵骨却不改分毫,“我知道他一向宠着你,无须你这样显摆……皇后莫要忘记了,就算你与谋逆之事果真并无牵涉,可皇后的家人呢?李家的人呢?皇后的几位舅父脱得了干系吗?”

  这如何不是涵柔最最忧心之所在!如今教太后一语道破,她虽极力掩抑,毕竟遮不住脸色一白。却见太后自袖底探出手,打开来掌心里小小一物,正事早膳时递出去的字条。涵柔生怕为人所截,其上不过写了“母亲”二字,只望淑妃能够会意帮着通些音讯,不想此时竟在太后手中得见,虽无甚紧要字句,惊惶之下面上不觉更苍白了几分。

  “这是什么?”太后似笑非笑,语意不善,“母亲?皇后要向外头通风报信吗?如此看来,勾结李家果有其事……私传书信欲串通淑妃合谋,你的胆量果然不小。可惜淑妃是个识抬举的,知道什么事情能瞒,什么事情不能瞒……”

  淑妃?是太后有意挑拨,还是这紧要关头淑妃当真弃我而去?涵柔不免慌乱,双唇微颤寻不出辩驳的话来,略觉心虚唯有讪讪垂下脸去。太后颇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人面色煞白,手一松,字条飘摇着落在地下。涵柔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恍惚也那般旋转着飘落,正失神间,又听太后淡淡开口,幽幽话语萦回在耳,“你说得不错,有太子在,你的确没有分毫毒害皇上的理由。可是李家呢?毅章候,皇后的外祖父,他能等到太子即位的那一天吗?李家兄弟几个,又真舍得放下荣华富贵,安心回乡守制吗?我看得出谦儿待你的心,只要你抵死不认,他会信你,会护着你——可待李家人呢?还会是这般情深意重吗?”

  李家风光显耀,实实太多年了。你该知道,我有这念头不是一日两日……不是一日两日……

  深心里纠缠不去的是他当时看似无意的话语,涵柔低着眼不答话,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太后屏息听辨了一回,噙一点莫测的笑,放轻了口气,“不妨告诉你实情,皇上昨儿连夜密调羽林军,天还未明便重重包围了毅章候的府邸——皇后的母亲恰恰也在里头。即便淑妃把消息递了出去,只怕也到不了郑国夫人手中。”

  涵柔半张着口征在当地,不是吗?生出此等事来,不正给了他一个彻底铲除李家的理由?无论李家是否当真下了毒手,他既蓄势多年,如何肯善罢甘休?何况而今看来,的的确确就是李氏的阴谋!究竟是不是……是不是……

  太后轻轻迈上一步,与涵柔相距不过尺许,话音低微再无旁人可以明辨,就中深意莫测,“谋逆,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要不了多少时日,怕就要血流成河了。皇后忍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瞧着亲人身首异处吗?母后好心为你出个主意,与其满门获罪、阖家不保,不如又一个人担下所有的罪过。即便身死,也只是一人而已。”

  刹那的震惊之后,千情万绪归于突兀的宁静,涵柔缓缓抬目直视太后深邃的眼眸,吐字清晰无比,“原来这就是母后要对儿臣说的话吗?”太后坦然与她四目相对,唇角弯起一个苍白的弧度,面容沉静,“母后是妇道人家,没有皇上那样大的心胸。皇上要的是李家满门,我要的,不过是皇后一人罢了。”

  “摒却其余,儿臣恭恭敬敬唤了这些年的‘母后’,母后不能容我却至如此地步?”涵柔相逼我也绝不轻认!真相定当大白于天下,若当真是李家图谋不轨,受皇上如何处置都是罪有应得,即便至亲受戳我也无话可说。李家若不曾行谋逆之事,我又该是为哪个大逆不道之人出面顶罪?

  太后神色不改,唇边似有似无一丝笑意浅淡,“皇后如何瞧不清眼下情势?莫说当下铁证如山,就算证实李氏蒙冤,那又如何?皇上削除外戚,势在必行,皇后心知肚明。”涵柔徐徐吐纳压下心潮激荡,到底平静道来,“若果真在劫难逃,即便我向皇上出首代罪,难道就能保得李氏满门周全?徒然搭上一命罢了!守住中宫才能有一线生机,母后何必唬我去做傻事!”

  太后不答,忽伸了手去似要为涵柔理一理散落在肩上的发丝。涵柔一惊,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太后的手僵定了一瞬,缓缓收了回去,口气仍是淡淡的,“皇后这样聪慧的一个人,若真能不惜一死,会保不住满门亲眷?你知道该怎样做,也必定能够实现。”

  如有异物梗塞在喉,咽不得吐不得,生硬地阻着呼吸,她挣扎着开口,强作的镇定之下凄凉暗涌,“母后相比至此,不就是为了皇后和太子的名位、不就是为着贤妃筹谋吗?我若就此屈服,失了母亲的庇佑,今后还能有太子的好吗?无论李家获罪与否,我自能于皇上跟前自白。李氏非我至亲,李家的荣辱与我何干,凭什么要我拼死相救?”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得以接续下去,“母后费心与我说了这么许多,怕是徒劳无获。儿臣贪生怕死之人,所求不过自保,所念不过亲儿——中宫之位我绝不相让……绝不就此相让!”

  太后静静凝注着眼前人,目光深邃如要看进涵柔心底,神情淡然不知是笑是叹,“真是像啊……骨子里目中无人的气势,同那个人一摸一样。”涵柔只觉那似有似无的笑意阴恻恻地怕人,眼中虽坚如磐石,心下却浮起隐约的怯弱。视线越过涵柔的肩头,太后忽含笑开口,“宸儿,皇后无论如何不肯听我的劝,毕竟姐妹一场,不如你劝她一劝。”涵柔一惊回首,这才见宸雪不知何时已遥遥立在大殿的角落,默然将一切变故尽收眼底。

  迎上涵柔惊诧的眼光,宸雪一步步逼近,金步摇上明珠摇曳生辉,在暗沉的内室里愈显璀璨夺目。涵柔一瞬不瞬望着她渐近的身影,那淡漠的神情陌生而冰冷,如能化为利刃插上心口。宸雪驻足于几步开外,直视不避,语调无波无澜,“皇后娘娘占着未央宫这许多年,享尽了无上的尊荣,如今,也该换一换旁人了吧?”

  惊电一闪猝然割裂时空,那样灼热刺目的光亮,如要把躯体生生劈作两半。涵柔胸口一窒,微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周身战栗渐起渐至抑无可抑。骤然涌出的念头模糊地辨不分明,她眼底的幽暗却清晰无比——爱怨纠结,不能湮灭的是刻骨的不甘与恨意!

  “是你……是你!”

  宸雪低低一笑,神色有些许的恍惚,语声轻如梦呓,“那原本就该是属于我的,奈何上天不肯成全,反倒教你尽皆占去——占去了这样多年。如今我要你还回来……为了暄儿,我要把一切都讨回来!不可以吗?”

  广袖下十指紧攥,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那样尖锐的痛楚依然不能掩盖深心里的惊痛。涵柔定定逼视着她平静如故的容颜,眼中有不能置信的怒意,“你竟敢对皇上下手……竟能做出弑君谋逆的事来构陷于我——你好大的胆子!”

  宸雪别开演不去瞧她,口气冰冷,“我没有你那样好的福气,什么都可以轻易拥有。就算我曾经有过,到头来也教你尽数夺走!我不要永远居于人下,连带着暄儿也不得出头之日。绝不能就这样下去……我绝不能,眼睁睁瞧着自己来日一无所有!”

  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复,涵柔无力回应扑面而来的不甘与怨愤,木然回首,却见太后冷眼旁观,对猝然揭开的真相无动于衷,一颗心顿时凉下去,四肢都随之僵冷,抑不住话音轻颤,“母后再怎样对儿臣不满,皇上终究是母后的亲骨肉。母后怎么能……眼瞧着贤妃下这样的毒手?”

  太后幽幽一笑,眸中的神采隐隐有些苍凉,语调只是漫不经心,“西域草乌头独独贡给了李家,贤妃去哪里寻得?只不过,用些迷香造出中毒的假象,哪里真就是毒药了?即便是真的毒药,十几年前我也早就在谦儿身上用过了——是你的亲姨母教了我这些阴毒手段,如今,不过是换了些人故伎重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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