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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我微微一笑,重复他方才所说的话:“我们只是普通商队,即便真的交战了,也是要走商往来的,何况如今。有什么可怕的?”

  他笑了起来,明朗的眼,飞扬的神色一如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如,我记忆中所熟悉的样子。

  “是没什么可怕的,”他笑道,忽而飞快的侧身拥抱了我一下,一触即离:“我真高兴,你在我身边,就像从前一样。”

  那队人马渐渐近了,依旧是看不真切,却忽而听得一声哨音悠然响彻云霄。

  我看见,原本围绕在我们周围的那些个随行侍卫,原本紧绷的神色全都因着这一声哨音放松了下来。

  潋笑了笑,收回原本按在“湛卢”上的手,重又扶我坐下:“没事,是来迎我们回齐越的。”

  那队人马不一会便到了眼前,马背上的人皆是装扮平常,纷纷下马向潋行礼。

  带队的,是一个清秀过分的少年,我自己从前扮过男装的,就连此刻亦是男装打扮,因此免不了多凝神看了一会,这一看,不由得微微笑起。

  潋亦是笑:“绿袖,怎么是你,你不在天恋身边跑这来做什么?”

  那女扮男装的清秀少年露齿一笑:“公主知道驸马快到了,特命绿袖前来迎接,公主在军营那边,有急事等着驸马回去呢。”

  “什么急事?”潋虽然嘴上这样吻着,表情倒是不慌不忙,依旧笑道:“你家公主的本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带兵打仗恐怕都没什么问题,何况现在只是按兵不动的守着。”

  “瞧驸马说的,”绿袖掩唇一笑:“是什么急事,婢子可不敢妄言,驸马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重又整装上路,几个时辰之后,我们便彻底的离了南朝境内,却也没有往齐越的国都前行,而是策马进了边城的一处官衙。

  潋先扶我下马,然后走向等在官衙外一身华服的女子:“公主怎么出来了?”

  天恋公主先是对着我礼节性的笑了下,然后转眸深深看潋,目光中暗藏情意绵绵和隐秘的喜色,她的声音很好听,低低柔柔的对潋开口:“因为我等不及想要见驸马了。”

  或许是因为我在身边,纵然潋的面色如常,依旧带着笑,可我却能察觉出他有几分不自然,暗暗将视线往我的方向看了几次。

  不觉有些莞尔,忍了笑听他岔开话题去问天恋公主:“方才绿袖说有急事,怎么了?”

  天恋公主眸中暗藏的喜色愈浓,面上却敛了笑,正色道:“我要向驸马控诉一个人。”

  潋有些哭笑不得:“谁要敢惹公主不开心,公主一声令下就是了,何须还等我回来?”

  “这个人做的事情该怎么处置,要由驸马说了算。”天恋公主摇了摇头,终究是掩饰不住心底的喜悦慢慢微笑了起来:“他竟然敢用脚踢你妻子的肚子。”

  潋一怔之后,旋即明白了过来,我看着他的表情终于忍不住莞尔笑起,却没有想到他忽而转头看我,眼底的情绪那样复杂,猝不及防的,直直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一时怔住,动弹不得。

  “……你看,这把筝名为‘武象’,是以金丝楠木配冰弦制成的,是我当日在南疆的时候机缘巧合下得的,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变故,我也让青荇一直好好收着,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送到你手中……”

  房间并不大,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被秦筝充满了一样,我跟着潋身后,听他一把一把的讲给我听——

  “……这就是‘桑濮’,你跟我说过的,没想到竟然藏在了齐越王宫当中……还有这把,你看,这是有一日我见了一颗上百年的紫檀古树,心想着这木材做筝必然是最好的,虽说是有人在一旁提点着,这筝的样子也做的丑了一些,不过这把筝可是我亲自做的,就等着你来取名字呢……”

  青荇跟在我们身后,情绪已经没有了初见我时那样激动,此刻听潋说着,忍不住插嘴道:“清小姐,这每一把筝可都有名堂,是少爷自从来了南疆以后就一直收集到现在的,有不少还是他亲手做的呢,那天他起程去邪医谷接你的时候,便吩咐我回都城将这些筝都取了来,清小姐,你非得好好弹个尽兴不可,没有你在一旁弹筝,我都有好长时间没看过少爷舞剑了呢!”

  潋看着我,眉目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带着期待。

  我不由得想起了初到齐越的那一天,他眸中太过复杂的情绪,当时的我,之觉得心念一惊,然而不过片刻,他便已经恢复如初,上前拥抱了他的妻子,并正式介绍我们相识。

  所以我曾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一笑也就过了。

  这些天以来,他待我一切如常,因为齐越国君身体微恙,天恋公主回了国都,在这边城的小官衙当中,我与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相府的日子,或者说,这是他尽力想要给我的感觉。

  只是偶尔,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和笑容,几乎温柔到让我害怕的地步。

  分分明明有什么是不同了的,于是我明白,我该走了,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寻了个借口将青荇打发下去,我接过潋手中的筝,那是他亲手用紫檀木做成的,虽然做工算不得精致,但毕竟用料极好,我轻轻拨了一下弦,银色纯净幽深,于是抬眼看他,一笑开口:“是等我给它取名吗?”

  他含笑点头,眉目柔和。

  我深深看向他的眼睛:“你觉得‘期和’二字怎么样?”

  他的笑容一僵,没有说话。

  我站了起身,看向窗外:“我记得那一次父亲兴致来了,以御赐的铠甲为题,要考教你们的诗文,几个哥哥写的都是捐躯赴国的慷慨之语,而你写的是‘功成班师回望处,不见人烟空见沙’。”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走到我身边。

  我转眸看他,轻轻开口:“潋,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真正按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到了齐越,看到你如今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我能看得出来,天恋很爱你,你们也有了孩子,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过去,让自己被仇恨束缚呢?我知道这场战争是你一手策划发动的,不可以放弃吗?”

  “放弃?”他淡淡的重复了一句,唇边勾出一个苍凉而自嘲的弧度:“或许对你来说很容易,但对我而言,那是灭门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静静看了他几秒,然后不发一言转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蓦然从身后搂住了我。

  他的脸埋在我的发中,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种混账话,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有可能是为了南承曜才劝我的,我就……”

  我不着痕迹的想要挣开他,他却没有放手,于是我只能沉静开口:“我没生气,你先放开我。”

  他立刻依言放开了我,看我的眼神里却还是带来些紧张。

  我暗地里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直视他的眼睛开了口:“我会劝你,不是因为我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也不是为了任何人。我没有从前的记忆,从我醒来,我就只知道自己是慕容家的人,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我心里,你依旧是我最亲的弟弟,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的眼眸深处,飞快的闪过一丝压抑的光影,似要开口说些什么,我却并没有给他机会,抢先一步开了口:“潋,就像你所说的,滟儿已经死了,我身边的亲人也之剩下你一个,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这个弟弟。其实想想,这个世间只有亲情才最长久,所以,答应我,即便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会不认我这个姐姐。”

  他的面色平缓了下来,就连气息亦是沉静,惟有一双眼睛,深瀚如海,静静的看着我,带了点浅淡的悲哀,并不做声。

  我本就没有打算迫他现在就回答,我明白他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二感到茫然,连带对我产生了过度的依恋,现如今他自己尚看不清的情感,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的离开而还原,他自小就聪明,我并不担心。

  我看着他静静开口:“其实我也明白很难改变你的决定,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是情你应该知道。知道以后,如果你仍旧不肯放弃复仇,还是要让自己背着这个枷锁过一辈子,我不会再拦你。”

  我告诉他,母亲曾经让我盗取密函的事情,而我拒绝了。

  我告诉他,那一场谋反并不是莫须有,是慕容家与太子府共同策划的,只是事情败露以后,南承冕为求自保将一切过失都推到了慕容一族身上。

  我告诉他,我最后一次见滟儿时,她对我说的话。

  我告诉他,桑慕卿的真实身份和苏修缅的猜测,无论他信与不信。

  我告诉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与滟儿的性命,其实南承曜都曾尽力保全过,还有滟儿那个流落在民间的孩子。

  在我长长的讲述当中,他一直没有出声,表情复杂难测,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开口:“你离开上京的时候我说过,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风采所说的,或许你一时难以接受,但是我可以发誓,没有半字虚言。现在,你还是坚持要兴起这场战事,让万千平民死伤离散,就为了你复仇的执念吗?”

  过了良久,他才再开口:“我承认,这场战事是我一手谋划挑起的,我当初并没有想太多,为的只是——”

  他的话语有些突兀的顿住,片刻之后才再开口,并没有看我,只是以一种柔软与坚定奇异的融合在一起的语气开了口:“可是现在,这场战事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整个齐越都在兴全国之力而筹备,而我,也早已经不是南朝慕容潋了,在南朝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是齐越收留了我,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天恋愿意许给我一个家,我答应过她,要用这天下来回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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