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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不是旁人,”尔芳抬起头,清眸绻绻,平静而恬淡,“她是奴婢的妹妹。”

  “就因为是妹妹,所以要以命相搏,也无怨无悔?”景宁难以置信。

  尔芳低垂下眉睫,笑得淡若烟云,风一吹,便散了,“奴婢的妹妹也是苦命的人,若是以奴婢一条命,换妹妹一世安然,足矣。”

  风,曳落了一地梅花。

  那如花瓣般纤弱的女子,就站在枝叶芳菲的梅树下,笑靥如水,清眸善睐,仿佛随时都可能随着寒风消逝……

  那一日,延禧宫一个叫卫氏·尔芳的宫婢上吊了;

  就吊在了怀恩殿后殿的梅林里。当时,菲薄的花瓣洒了一地,翩然如胭脂,落在了她的眉黛上,鬓间,衣襟上,寂寞,凄凉,却也悄无声息。

  更没人在意。

  本来,宫里头死个人就不算什么,更遑论是个卑贱的奴婢;可她死了,很多事情,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就比如,诅咒皇后娘娘的那一对巫蛊娃娃。

  据说,是那名叫尔芳的婢子,为了陷害皇贵妃娘娘,才故意从宫外找了料子、故意放到承禧殿,一切的一切,均与纯妃无关。后来,慈宁宫下了懿旨,将那名宫婢的尸身扔到护城河里去,任何人不许拜祭;隔日,纯妃佟佳·仙蕊便从南三所被释放了。众妃嫔唏嘘不已,纷纷嗟叹不该养虎为患,收留了那么一个居心叵测的婢子。

  第三日,纯妃的父兄入宫探问;皇上特赐乾清宫召见。

  康熙十二年二月初三,朝廷正式对三藩宣战。

  原本保持中立的亲王和辅政大臣,纷纷请战;皇上有意御驾亲征,京畿重地的把守重任自然落到了理藩院尚书兼九门提督隆科多的身上。其父佟国维官居辅命内大臣,随驾左右。

  这佟国维和隆科多便是纯妃的父兄。佟佳·仙蕊被贬谪进南三所的一刻,太皇太后就即时召见了佟国维;他是两代老臣,又是孝康章皇后亲弟,与皇室关系自是比旁人更近一层。太皇太后许久不理政事,能得她亲见,算是最高的恩宠。

  太皇太后辅佐四朝,有着最高的政治手腕,可对待这位内大臣,却仍谨慎上心——京畿重地之防,关乎大清百年基业,而这佟佳氏的父子,就是那极关键的人物。

  佟国维是内大臣,太皇太后可以恩威并施;隆科多是理藩院重臣,自有皇上游刃有余。却还仍不及一个纯妃,父子之情,兄妹之情,体己情深,但说无妨。可皇上和太皇太后许下的,却不仅仅是加官进爵而已,尤其,是对佟佳·仙蕊……

  康熙十三年二月初八,钟粹宫迎来了新一批进宫的宫女。

  今年选核的时辰晚了些,往常总要赶在上元节之前,等尚仪局和尚功局的嬷嬷们教习完毕了,已经到了四月初。

  四月初十那日,钟粹宫里的气氛不同寻常。

  卯时一过,穿戴整齐的宫女们,经由李嬷嬷领着,规规矩矩地站在二进院的后院;内务府的管事则怀揣着小册子,候着各宫的主子来挑人。

  景宁来得晚了点儿,上了角亭,里头已经站了好几位贵人和答应。嫔以上等级的宫妃是不需亲自来选人,打发个近侍婢子,亦是率先去挑,没人敢争。就如同出尘和璎珞,一个是储秀宫的老人儿,一个从承乾宫来,堪堪往哪儿一立,即刻有宫人上前见礼。

  “咦,这不是宁贵嫔么,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不是来缅怀的吧……”

  身侧有清亮的女音响起,如珠落玉盘,清零脆响。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是马佳·芸珍那冷嘲热讽的怪异调子。

  她的话,将众人目光引了过来,景宁也不恼,反正类似听过不知多少。倒是这荣贵人,几次三番特地找茬儿,若她一味隐忍退让,倒像是真怕了她。

  “妹妹不过是应个景,来凑数的,”景宁微微一笑,笑里有锋芒若隐若现,“倒是荣姐姐,听说前儿个姐姐身边有个没眼色的宫婢投了井,要不,也不至于让姐姐特地跑到钟粹宫来。”

  宫里边儿死个宫女原是极平常,但死在马佳·芸珍手里的那个,却是储秀宫派过去的……

  “宁贵嫔这消息可真灵通呢,”芸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也听说,那婢子原和妹妹是在一个宫里头当差的,可这眉眼高低,就远没有妹妹会看了。要不,也不能惹得我不高兴。如今死了,倒是干净!”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唇齿里挤出来的,她挑着眉梢,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怨毒。

  成福宫里的确有一个叫冬纯的宫婢投井自杀了,据说是不堪辱骂责打,寻了短见。

  她和景宁一样,都曾在延洪殿福贵人身边当值,可冬纯却原是储秀宫的粗使丫鬟。当初在延洪殿,因知道是赫合里皇后的眼线,福贵人很反感,却尚算客气厚道;后来,董福兮被贬入景祺阁,这冬纯就回了储秀宫,然后又被派到的荣贵人那里。

  马佳·芸珍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再加上性子骄横跋扈,竟生生将那冬纯折磨死了;但,却不仅仅是因为厌恶而已……

  景宁哞光一眯,将手中的檀香木骨小伞杵到地上,转瞬,轻轻一笑:“荣姐姐可知,那冬纯的出身么?”

  “不就是个镶白旗的包衣!”芸珍不以为意地冷嘲。

  景宁坐到那廊凳上,笑着摇头,“若她仅是个包衣也就罢了,死了便死了,不过是贱命一条;可这宫里头,却偏偏还有人记挂着她。”

  芸珍蹙眉,狐疑莫定,“你指哪个?”

  “荣姐姐的成福宫里,不是有个老嬷嬷么,就是太皇太后亲派去照顾小公主的那个,”景宁若有所指地看着她,脸上笑意渐深,“那吴嬷嬷,可是冬纯的嫡亲姑姑呢……”

  吴玉是慈宁宫派去照料小公主的,专管日常膳食;本来大家相安无事,可马佳·芸珍非要嫉恨自己当日将小公主强行抱走的事,就算后来又抱回去了,依然是不依不饶的。想她无故折磨冬纯,也是因自己的关系而迁怒。

  倘若,那吴嬷嬷怀恨在心,要动什么手脚,对一个口不能言、尚无心智的婴孩儿来说,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景宁转眸,满意地看着马佳·芸珍煞白了脸色,目光游移,流露出一丝丝的惊恐。索性,再将那火烧得旺些:

  “听说,小公主最近染了风寒,身子不爽。姐姐要当心啊,这三四月的天气,最是容易寒邪入体,就像以前的那些皇子皇女们,只得了一点几小病,就不明不白的……当然了,吴嬷嬷可是太皇太后派去的,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小公主,不会出差池的。”

  景宁笑语晏晏,那话,却如一柄利刃,一直戳进了马佳·芸珍的心窝里;

  芸珍顿时遍体生寒,腿一软,跌坐到了廊凳上。

  她此刻是后悔极了,恨不得即刻就回成福宫去将那吴玉赶走;可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吴嬷嬷是慈宁宫派来的,她动不得,更没能耐不让她照顾容宪。

  肩膀微微颤抖,额上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景宁冷眼看着马佳·芸珍惶惶不安的样子,轻轻一叹:“所以呢,何必要做得这么绝?姐姐就算想撒气,也没必要迁怒旁人,更何况,还是个不相干的……”

  那冬纯何其无辜,几经易主,却没一处好呆,到头来,还是被折磨死了。

  “不相干?宁贵嫔这话说得可真动听!”芸珍瞪着通红的眼眸,半是委屈,半是愤恨,咬牙道,“进了这宫,就没有不相干的人;容宪才多大,她又招谁惹谁了?不也一样被算计被谋害!是我招子没放亮,若是知道那贱婢竟和吴玉有亲戚,会让她去投了井!”

  景宁淡淡地看着她,宫里头的妃嫔,一向视奴婢的命如草芥,马佳·芸珍此刻并不是后悔将冬纯折磨死,而是悔恨太轻易地让旁人抓了错处。倘若她知道吴玉和冬纯的关系,自然不会让她投井,只会借刀杀人……

  “若妹妹有个主意,姐姐想要么?”

  景宁垂着眸子,平静的语调,更像是说一件再平常的事。

  芸珍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她,“你想帮我?”

  ——她是想帮她,帮她处理掉吴玉。

  “没错,姐姐可想要?”她抬首,眸光盈盈闪动,似毒似蛊,晕出一抹一抹的诱惑来。

  若是素日,就算这天塌下来砸到头顶上,这马佳·芸珍也不会来求她;可今日不同了,那小公主就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命根子没了,还拿什么来傲气,来自负。

  “若是宁嫔肯帮衬着,妾……”

  芸珍咬咬牙,始终是不甘心,却,还是小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若是宁嫔愿意帮衬,妾以后,定以宁贵嫔马首是瞻……”

  景宁微微一笑。她要的便是这句话。

  马佳·芸珍打着油毡纸伞走了,留给了景宁一个摇曳多姿的背影;那些本想看热闹的宫人,见其中一个先行离开,纷纷无趣地看向别处。

  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浙淅沥沥的小雨,院子里的方砖,都被浸湿成了一片暗灰色。

  角亭外,那些站在院中央的,都是八旗包衣人里刚满十三岁的女子。能被选进这钟粹宫,又能留到最后,无不是心思细腻、手脚利落的姑娘,五官模样倒在其次,周正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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