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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所爱的人……如果他被人刺杀时候,我一定会冲过去保护他,他一定会……”

  杜子溪呼吸始终是急促的,腮边渐渐殷红,似是刚刚润开的胭脂:“他会毫不犹豫的用刀剑把我的胸口刺穿,然后刺进敌人的身体。”

  面上仍旧微笑,用一种小小的温柔,是飞蛾扑火,倾尽最后一丝气息,哪怕就这样死去,甘然赴死。

  “他没有做错什么,我爱他,自然希望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甚至是驱除风雨!我可以成为他的棋,去完成他自己所作不到的事情……哪怕是弃子,我便觉得很幸福了……”

  人生朝为红颜,夕成白骨,幸福总是短暂的措手不及,可是她终究是抓住了。

  琉璃朱鸟莲花灯,烛光映出仿佛一层层霓色的波浪蔓延在冰冷的湖水,一波一波蔓延开去,雕梁,画栋,窗纹,长廊,不放每一个角落。

  她继续笑着,面上被晃得尽是虹彩:“因为,能够为他如此的人,只有我……”

  香墨站在那里,漫不经心的,夜宴时散乱开的发未来得及挽起,不过是随意束在身后,浓偶有那么几络,顺着天水碧色的衣衫,垂落于绣着金翅鸟的迭迭裙纹中。

  杜子溪也望住香墨,她的手掌下,包扎后的伤口不住渗出血,已经打透了白布。

  熏香绕着竹帘,缥缈地流散开,迷朦模糊,恍惚时几乎以为置身黄泉地的陌生客。

  她是一只熬干了烛,惨白得怕人,早就没了生气。随时会黯然熄灭,挣扎得无比辛苦只是在等待着什么,强自支撑着。

  这时,宫婢进来在她耳畔耳语了片刻。待含泪的宫婢退下,殿内就又只剩下香墨和杜子溪两人。

  窗半开,风寒飒飒侵入肌肤,几片雪花从斜探入内,还未来得及落在地上,便悄然细碎。

  杜子溪收敛了笑意:“杜江死了,李原雍死了,李太后也死了……可是青王和你还没有……我到底是小看了你们……

  微微抬首,像一尊冷淡的白瓷。

  “我快死了。”

  云清风淡的几个字,没有一点波澜。

  却逼得香墨后退一步。

  “为求让他们喝下无色无味且验不出的剧毒,我也随着饮了。现在不过是和我日常服的毒,毒性相抵,硬撑一阵罢了。也就是说,我被他推出去前,已经是死人了。这么说你会不会少可怜、同情我一点?”

  香墨惊得心上大乱:“杜子溪,谁同情你!”

  世间那么多人,她独独不会同情杜子溪。

  人人都只当她是一枚弃子,生死不过股掌之间。人人都想要她死,她想要活下去那么难,她那么难才能活下来……对于一个如此轻易就放弃自己性命的人,若同情了杜子溪,她情何以堪?

  伤重不治,杜子溪的眼丧失了大半光线,朦朦胧胧的一角,刺眼的光亮毫无章法地射了进来。她眨了下眼,不自觉的,一抹微笑浮上来,未经世事的清浅天真:“如此而已。”

  浸透雪光的夜晚,做着雪一样的梦。

  慢慢地躺下,慢慢地将头倚在龙凤合卺枕上,慢慢地合上双眸。

  恍惚中,知道有一双冰冷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温柔地没有任何温度。

  那只飞蛾终于冲进了灯火中,黛色翅膀,眨眼间簌簌烧成灰烬。

  殿外风雪漫天,飞檐犹如雪雕,悬挂着无数由小小的铃,响得淡淡漫漫。

  香墨突地想起,杜子溪最喜欢的天水碧色,就如她的性子,藤萝一样柔顺,磐石一样坚硬。

  可她,到死都是一身正红。

  天光大亮,钦勤殿外,树木冰霜冻结,变成了巨大的蜡台。香墨进了殿,方进恭谨戒惧地拦住,低声道:“夫人,万岁睡了。”

  香墨眉细细地皱起,藏不住的倦乏,还未开口,柱后就传来一声轻咳,方进抬头,沐浴着雪光的柱子,活像是白骨似的,将德保掩得只余下浅浅淡淡的浮影。

  方进忙又转身下去。

  待无人了,香墨方开口道:“他都知道了?”

  德保整个人都隐在柱影中,神色模糊:“太后、皇后薨天;阁老、李大人的病故,万岁都知道了。东西我已交给方进,让他呈给青王。”

  香墨点了点头,无声地走近内殿,屏退众人,自己搬了张靠椅置於床前。

  封荣身子背对着她,明亮旭日用细腻的笔触描了一个冬晨中的晕影,长长的发绢一般,顺着倾流满榻。雪白的内衫,绣着嫩椿的织红腰带松散地垂落下来。

  香墨欲开口,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也挣扎不开。最后,还是垂眸轻语:“我一直觉得皇后很像当年的太后,杜子溪又那么爱你,你却偏偏冷着她……就仿佛当年的太后对你……”

  凝红长带,嫩椿羽锦,他躺卧穆燕织锦茵褥上,静静地沉眠。只能望见他手中紧紧攥这一枝殷红的展翅凤簪——按规制,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饰物。

  “其实,你是个可怜人。自幼便没有可以亲近可以信任的人,于是你只会对着镜子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你除了自己,谁也不再相信。”

  “我清楚知道,自己从不是例外。”

  往事总是不期然的浮在眼前,但并不是他们在大陈宫内耳鬓厮磨的两千多个日夜。偏偏是陈王府时,她还只是一个仰人鼻息的奴婢。风清的日子,习惯采摘晨晓时的指甲桃,研成丹寇,慢慢地在甲上描摹。

  那时她的窗上挂了一枚风铃,铃下红锦结成的流苏,无风犹颤。他总会偷偷溜来找她,执意拿起染笔,一笔一划,勾出那一朵的嫩红椿。

  那么孩子的侧颜,专注,干净。有时,他会感觉到她的目光,微偏过头来,笑得悄然无声。

  往事如同茧一般,缠得她渐渐恍惚。

  远远处一声轻咳,香墨陡地惊醒。

  封荣仍旧睡得平稳,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心狂跳如急鼓,她无声的喘着气。

  “而我的目的也很简单,只是活下去。”

  只是要活下去,为了燕脂,代替燕脂活下去。哪怕路再艰难,也要活出两个人的人生。这个念头占据填满她,再容不得半点其它。

  可是,对别人来讲那么简单的事,却对她格外的难。

  “祭天时,你求皇后保我性命,待到我真的未死时,又明知露中有毒,让我喝下。”

  “反反复复,多少次……你不舍得我死,又必须死!”

  眼前半拢的床帐上,丝线抹挑,绣出千百只蝴蝶。香墨有点恍惚,不由偏了神,蝴蝶锦绣的翅舒展,攀向枝梢高高的红椿。

  上元夜,人约黄昏后,她放下河灯:“我愿封荣一生平安。”

  封荣望住她轻柔地笑:“我望香墨快乐无忧。”

  再一眨眼,无碍是青天白日的一梦,不再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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