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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大陈宫内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那些明亮的光在雕甍画栋,峻桷层榱间细细地折射下来,就象一条条用光芒编织成的细网,随着风清清的、淡淡在封旭脸上慢慢地展转。

  凝神望着,一点点的柔软悄悄的从丹叶的记忆深处爬了出来。

  想要忘记的是什么?不想忘记又是什么?

  丹叶特地给身前的封旭和李芙让出了一步,自己稍稍退后,垂首顺目,微不可闻的一生叹息。

  一路行来都是静悄悄鸦鹊无声,引路的宫婢全都穿浅粉的冬衫,举止投足都轻轻极了,娇嫩的颜色无风自扬,慢慢划着无声的曲线。

  李芙与封旭并肩而行,丹叶尾随着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李芙的凤冠霞帔别出新意的用上夏天的衣料,轻薄精细,随风摆动,衣袖裙角如一朵初绽的花。沿着御街一路行去,整个人仿佛是水做的丝,漾着涟漪。

  这样的女子,也难怪青王整整三日的恩宠,而她自己,佟家倾尽所有的嫁于青王,却未得丝毫注目,似乎已经成了整个东都的笑话。

  这样想着已进了康慈宫内,走早有宫女打起门帘,便有人迎接,同时向内传报。

  踏进宫里,暖意扑面袭来,只隐隐看到半垂的帘子后两个模糊的身影,礼官已朝声赞礼:“青王及其王妃李氏、佟氏朝谒皇太后,叩谢慈恩!”

  膝下的锦垫子,应景似的红艳艳绣着着金花,暖烘烘的温热。

  跪,拜,起。

  礼官又道:“叩谢皇后圣恩!”

  他们这才知道,皇后也在。

  抬头时,仍是看不清其内人的面貌,帘下垂着几串金黄的流苏穗子,被阳光洗浴过后,闪闪发光,没一点儿瑕疵。

  受贺礼成,都要颁发喜诏,也是恩诏,可是李太后竟似昏瞀不明似地,久久不发一言。

  这一下,所有人屏声息气。唯有丹叶慢慢抬眼,安静的看向封旭,康慈宫朝南的一列长窗外,天光极亮地可以勾出封旭挑起的唇际。

  鎏珐琅鼎中熊熊燃着由果木粉精制而成的水烟炭,暖融融的熔化中,芳香却更浓郁,更香甜,仿佛浓丽的丝绸,一缕缕地缠在所有人的颈项间。

  呼吸都几乎窒住时,李太后终于开口:“本应留你们吃顿饭,但我也累了。”

  余下的话不用说,他们便都识趣的告退。

  半垂的帘拢起来,李太后的身子已经发抖,面如死灰。

  “嬷嬷……”李太后很吃力地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随侍一侧的李嬷嬷吓的噗通一声跪在她脚下,重重叩首下去,指天立誓的说:“太后,可不是老奴,老奴毫不知情的!”

  回过神来,方觉眼里酸涩,忙拿帕子拭了泪,却又忍不住道:“便是大人千错万错,也终究是您兄弟,别气坏了自个儿!”

  宫婢早无声退出,李嬷嬷抽泣哽咽的声音在康慈宫内回荡,李太后更是心中如绞,她再也支撑不住,依在几上,一身殷红的大衫衬得病后初愈的脸庞雪白,只那双眼眸益发乌黑,满满的皆是哀伤。

  “我老了,李家的人和事竟敢瞒着我了。”

  “母后保重,别气坏了身子。”

  不温不和的一声,让李太后慢慢抬起头,茫然看了半晌,才想起身侧还坐着皇后。杜子溪一身外用明黄比甲外露出一抹猩红宝相花夹衣的立领,戴金丝髻,容妆洗净,更显得鬓发黑如鸦翅。一副不惊不燥的淡漠模样。

  “你还年轻,你我尽管恩怨重重,但到底你也是明白人。”李太后强支撑起来,袍袖一动,伸手抓住杜子溪的手,那眉目里却蒙上不尽的悲哀,低声说:“你还不知道吗?把芙儿嫁给封旭,对皇帝是多大的祸害?!”

  杜子溪轻轻抽回手,淡淡道:“我事先并不知晓,且知道又如何?李氏从来对万岁都是祸害,不是吗?母后这些年处心积虑把持着朝政,从盐道到河工,李氏的人跟铁桶似的,滴水不露。国库不是万岁的,不是天下的,万岁要银子还得看李氏的脸色。”

  李太后不妨她说得这样坦直,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接话。

  杜子溪见她这幅模样,只是笑了笑,转脸去看窗外。窗前,吊着一盆蜘蛛草正盛,披针狭长,柔韧似兰。数簇百花亭亭细长,摇曳白皙欲流,就象李太后颊上的脂粉那样。

  李太后亦神思恍惚,连杜子溪的声音也似一时近一时远。杜子溪今日却似格外有谈兴,娓娓地又说了下去。

  “……万岁这些年被你们逼的有多难,说给人听都不信的,放了权还不够,母后那么想要一个孙子,不惜和我父亲达成交易,为的是什么?母后这时候想着他是你儿子,自己的骨肉。朱笔在手的时候,怕只想着自己能成为吕后吧?!”

  李太后心中有些茫然,只随口应道:“是吗?”

  然后,扶着桌几,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只有我在逼他吗?你们杜家呢?说是清风两袖,那漠北边关真的用得着年年兴兵吗?吏部年年考核官员时,有多少孝敬进了你父兄的手中,你又可曾知道?你这样的世家千金,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权势过人,又可曾知道如同杜家这样的氏族,正如饿狼一样的吞噬陈国!”

  “你一辈子恨着自己的丈夫,现在逼压自己的儿子,最后连亲兄弟也要弃了你,如今母后又要求着儿臣了?”

  杜子溪鞭子一样的话语,如同中了魔咒,宫内立时寂静如死。

  失去的丈夫,太过于痛彻心扉,失去的儿子,无奈却不得不,只有失去了权势,真真切切的,几乎击垮了她。

  她心里剧痛,但却一丝眼泪也没有。

  窗外是日色明亮,风过参天的黄杨,发出息簌萧瑟的声音来,竟如深秋子夜的境况了。

  李太后嘶哑的声音在说道:“我是求过你,可你终究让我失望。也证明我从来没错,你始终是杜家的人。”

  杜子溪缓缓道:“母后上次求我,可我不过是按照万岁的心思走下来而已。”

  但她眼中的笑意溢出眼眶,蔓延过她淡妆素描的容颜,自明角窗渗进的日色犹如融化的金子,衬得她讥诮又得意。

  李太后身子大大抖了一下,她素来机智过人,立时明白过来,几乎是惊恐的道:“你是说他故意让青王主讲经宴?!”

  杜子溪颔首,发髻油滑,在日色下也发出微弱的光芒来,她又重复了一句:“是,青王封旭是万岁堵上一步绝子。若不如此,李原雍绝不会走出此步败棋。一母同胞,他却那样蠢,可也难怪,您在他头上压了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推开您这块绊脚石了。”

  李太后定定望住她,平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怪异的感觉:难道这是在做梦?难道刚刚看见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定神细细去看杜子溪,她在一片刺目逆光之中,只看见那高挑的两道极精致下,眼睛在微眯的时候逸出栩栩神采来。李太后心立刻凉了下来:不,不是在做梦,梦里面没有这样细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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