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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封旭一径攥它在手里,念想着什么一般,似是痴了。

  七月末本不是往年惯例围猎的时节,但封荣耐不住东都的酷热,提前到了京畿北方的狩猎场。

  香墨自然是相随,东都难得有这样凉爽的天气。从山坡放目望去,方圆五百多里的围场,连绵的青山碧野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仿佛一整块刚刚刨开的原石,万顷叠翠。翡翠之上,京畿五卫有三卫亲随皇帝,旌旗招扬下,锦衣的贵眷如一卷斑斓鹦鹉图,顾盼喁喁。

  场内的豺狼虎豹和熊貔,虽是活的,但自然都掺了假,不过是事先捉到陷阱里,饿得半死,及到皇帝来时才放出来。即便是如此,封荣於狩猎上几乎称得上狂热,箭不虚发。

  御用的齐梅针箭,杆首饰如纸薄的黑桃木皮,射入野兽皮毛血肉内,明黄如金的雕羽,沾了血宛如胭脂的沉灰,漫过一层猩红。有的猎物还未死,疼极了,在地上翻滚,肌血翻出,空气似是生了铁锈,连味道都是腥的。

  香墨策马连连后退,只觉得那味道似要把人淹灭、然后溺死。

  封荣回首看看香墨,不禁笑道:“瞧你这样,跟见了鬼似的。不亲身上场,又怎能体会其中的快意!”眸中亦如中天的日光般,火一样的一分一分的炙热起来。

  香墨颤了一下,几乎是害怕的道:“万岁知道我见了鬼,索性就放了我,您自己乐去!也让我自己找找乐子。”

  又一只黑熊入了视线,封荣血脉喷张,顾不得香墨,只道:“好吧。”

  封荣狩猎完,回到营帐附近时已隐约听到人喧鼓乐。迢迢看到御帐前已搭起了一圈围幄,银凿镂铁的柱子,用绳系著,层层叠叠的月白片金状花纱,原应垂地以示回避,却用金钩子卷至两侧,如两轮半弯的弦月。陈国女眷吃烟已是不成文的风俗,一只只以珊瑚、真珠为饰烟杆,云香不断,绵延一片如花如锦。

  此次行猎宫眷俱未相随,女眷中地位最尊贵的便是香墨,所以位坐在正中。场中两名脱了上衣,精光着半身的侍卫在一个画好的圆圈内赤手相搏。观看男子半裸本是伤风败俗的行径,常闭朱门内的女眷们反倒漫不经心纷纷卸下发上的金簪玉摇往场内丢掷,以为犒赏。一片烟云雾罩中流杯池中行酒,低低的娇声笑鸣,簪环落地时轻脆的振动,凝成动听的乐章,别样轻佻。

  封荣笑看着满地的金玉,落座时见香墨她掩住嘴,不让自己发出笑声,鬓发倒还是整齐,倒是腕子上的镯子,和腰间玉佩尽数丢了。

  一旁内侍将烤好的鹿肉呈在金银平脱的盘子内进了上来,封荣挟了一片送到香墨嘴里,她咬了咽下去,抬眼看,是封荣带一脸笑意,便也不用筷子,径自伸手拈起一块儿咬了半口。暗褐色的肉缘留着浓艳的朱痕,封荣毫不迟疑地,带着香墨的口脂,一起吞入喉中了。又低头咬了一下她的手指头,道:“好吃吗?”

  香墨轻笑道:“自然!”

  笑着笑着,笑意便不见了。她缓缓低下头,思量好半晌才将一双手伸到封荣胸前,因今日狩猎,她的拇指上应景的套了一只红玉扳指,艳润如血,磕到了皇帝明黄织金罩甲的赤金扣子上,叮的一声。

  香墨的心似也被什么敲的一声巨响,她将自己的手交缓缓施力,轻轻推开封荣,眉端蹙起:“万岁一身的血腥味,也不去换换衣服。”

  封荣目光一瞬也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听到她婉转的劝意,嘴角浮起笑意:“好。”

  更衣出来,香墨却没了踪影,封荣环视一圈之后便问。

  “她呢?”

  两侧的帷幄内女眷皆面面相窥,唯有一女子上前笑答道:“奴婢看好似往南边树林里去了。”

  封荣瞧她的佩饰虽也是掷尽了,但衣衫华美,并不似侍婢装扮,不禁面露疑惑。

  女子察觉了,垂首轻笑,笑声清脆的如同银铃:“奴婢是原是宫里的,夫人做主赏赐给青王。”

  封荣怔怔地的一声:“哦,是你。”

  随后不再出声,不知在想什么。

  女子抬眼偷瞧时,但见锦幄纱帘半垂,皇帝的面貌眉目均湮没影中,唯有一身曳撒外的明黄罩甲,行龙五彩云纹,折着午后正烈的日色,耀目欲盲。

  香墨所骑是皇后杜子溪新赐的西域贡马,梵文名叫“托帕兹”,译过来是“火”的意思。而人在火上,祥或不祥,已无从得知。

  香墨闲闲溜在林立的树影里,这种马极为娇贵,杜子溪不肯给此马烙上马掌,所以便在四蹄上套了锦套,无声无息间慢慢转过一个山坡。一丛丛的松树,杉树,相思树无数翠意盎然,直似镶上了一条金绿刺绣的花边。

  封旭站在树下,一身朱红的曳撒猎服,马上系了许多的猎物,想是骑射累了在这里休息片刻。他见香墨过来,依旧淡然从容,并不见得惊诧。只旋身走开,像是不欲与她照面。

  香墨勒住缰绳,唤道:“你等等……”

  封旭缓缓止住脚步站在树下,亭亭如盖间她跳下马,白皮的靴踏在落叶枯木上,沙沙的就像一曲悠缓急的歌,停驻在他的身前。

  香墨仰起脸来。因方才投掷金簪,她的发上只剩下一枚累金丝镶血玉的步摇。

  封旭识得,这是封荣年前下旨调出上等的镇库紫磨金琢成,亲自插在她的鬓上。步摇簪头薄如蝉翼,镶一枚精琢血玉,金花串饿自乌云一般的发间垂下,虽细小,但午后正盛的阳光下,朵朵皆有着灿绚光芒,映得她流盼的瞳里糅进了黄金的碎屑,可面颊的麦色反倒成了一片黯淡,倒依稀有几分倦意。

  封旭默然,似终究忍不住道:“可是累了?”

  “还好……我让人给你带过去的……”

  还未说完,封旭就截断道:“太多了。”

  林子里虫鸣鸟叫一声又一声没有止歇,烦躁的令她心中发慌。这样山坡后的密林里,只有她与他两个人。如流火般的日光从细密的叶子间洒下来,枝叶的影似妆纱暗织的纹花,一丝丝温热在耳鬓,一时分不清是日色还是彼此暖暖的呼吸。

  他们被命运的手指织在一匹纱内,近不过一步,却也一步成涯。

  垂下眼时,香墨留意到封旭手腕上的金丝如意结,系得那样盘节交错,她不禁微笑。但抬眼时,转瞬就变成意味深长的笑意:“佟家现在多的就是银子,陈瑞天高水远,又得年年募集军饷,王爷出入宫廷朝堂开销又必需得大。我如今跟王爷坐的是一艘船,终究是要仰仗着王爷的大树,方好乘凉。”

  封旭脸上神色不变,似早料到她有此一说。

  香墨迈进了半步,仅余了半步的距离,呼吸间隐隐的有一股奇香,仿佛是樟树,但又并不像。辨不清味道,一丝丝一缕缕的清凉甜蜜,直欲浸透人的五脏六腑。

  香墨不禁起了一阵战栗,她知道封旭向来不喜熏香。

  日色灿烂至不可思意的程度,香墨眼光扫过身边的长草绿荫,眼睛渐次褪去了笑意,形成两潭半阖的深黑,默默望着封旭道:“王爷可知道,漠北最好的麝香是波密香,今年进上来的只有两份,一份在万岁那里,他用惯了佳楠,嫌味道重便丢在一旁,另一份吗……”

  说到后来,语音蓄意拖长,封旭蓦然一惊时,自浓荫后一条人影已缓缓踱出,每近一步,那香气便似更浓冽一分。

  莲紫外袍,由肩及袖的织金如意云纹鲜红华贵到了尽处,在如炬阳光下鲜艳得以至狰狞,让一向嬉笑惯了的陈启眉目间煞气浮动:“夫人的鼻子可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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