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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轻细的声音仿佛一簇沙,刚自唇中吐出,便被迅疾的夜夺去,消失在茫茫沙漠之中。思绪却不由转动,刚入沙漠之时,同乘一辆马车的陈瑞几乎是絮叨似的不停说着,他本不在意,极好的记性却不由自主的听了进去,至今竟成了救命的良药。莫名的蓝青仿佛抓住了什么,焦渴模糊的蔓延,却始终无法抓住头绪。

  谷地里随意砌起的火堆,燃着干燥的枯枝,不时炸起火星,隐隐的带有血腥的味道。风里如最出色的穆燕舞娘的火光跳跃在蓝青面上,稀薄的好似烈日下的一捧湿沙,虚幻的一点热吸食了他全身的温暖,涓滴不留。他无法抑制的颤抖着,心口处一跳一跳地寒冷,咽喉里好像进了砂子,每一次下咽,都胀满刺痛。此时蓝青清楚而绝望的知道,自己病了,并且很严重。

  年迈的加尔根看着蓝青良久,方长叹一口气,费力将穆燕人不管多灼热都要披在身上的狼皮袍子脱了下来,盖在蓝青。然后才说:“在天亮之前,绝不能睡着。”

  虽这样说着,蓝青眼前的世界还是不由自主的渐渐暗了下去。

  恍惚过了很久,再睁眼时却只是一刹那,夜色洇浓,眼前的火堆依旧燃着,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纱织舞在不歇的风中。

  除却毕剥燃烧声,却还有一股奇异的簌簌的声音。蓝青半撑起身时,看见戈登正在一个还算光滑的石头上,磨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刃口在橙红火焰下泛着,像天际细小的弦月。

  磨着刀的戈登见蓝青目不转睛的望着,便弯起了犹显得稚嫩的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父亲说过,在这片泱渀沙漠之中,死在人的手里是一种荣耀,死在畜生的口里则是勇士的耻辱。这匕首上的细槽,只能放出敌人的血,我们习武世家,绝不害怕死,死与睡着时一样宁静。”

  仿佛和应着戈登的话,耳边又突的涌进一声狼嚎,竟似离得极近,动人心魄,惊吓的蓝青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戈登沉默良久,气息短促,却仍是倔强地扬着头,说:“父亲死在战场上,死在穆燕人的手中。这是我们家族的荣耀,而我,绝不要成为家族的耻辱,绝不!”

  忍着泪的极亮的眸子,几乎压住了所有的星光。而那种倔强已和绝望水乳交融与一处,再无法拆分。

  蓝青再不忍去看少年,抬头望向天空。泱渀沙漠的夜晚,星空出奇的低,仿佛触手可得,密密的星子织成银河,时光都似在这极美的景致前驻留,天地,时光,在这一刻,仿佛都凝聚在无涯的星海中。

  隐约记得仿佛也是这样低垂的星空,仿佛也是这样的篝火,有一人曾依偎在他的身旁……

  今事今刻,她已与自己远隔万里……

  喉中含了沙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从口中一直剖到心窝里,一路撕心裂肺的牵痛……

  二月的东都,墨府书斋外有一株开得早的桃花已经绽放,在刮在面上犹刺痛的料峭风中,颜色明如旭云朝霞,掩映假山迤逦,曲廊飞檐,别样一番妖娆风姿。

  一个冬日都懒懒的香墨难得好兴致的叫人研了墨,调好了颜色,只穿了家常的宝蓝外衫,执笔来画。

  案上错金缕银的熏炉,极尽奢华,袅袅升腾出来的却是一股幽香,几乎淡得被香墨衣袖间的香压了下去来。

  “什么香这么淡?”

  随侍的侍婢忙答道:“这是芸香,香气虽薄,却可驱书蠹虫。”

  香墨的笔尖慢慢的拖出,洋红调了胡粉落在名为“缃素”的浅黄色细绢上,不洇不凝,滟滟极了的好颜色,香墨看着,心里反倒渐渐烦躁起来。索性转笔换了墨,来画桃花枝干,偏巧墨凝了。端砚旁的紫铜鎏金蟾蜍,腹中装满着水,伶俐吐出水泡,供侍婢研墨之用。

  待侍婢调好墨,香墨又已经搁下了笔。侍婢又忙着捧了香墨的手,将两只手涂了胰子,连浸两盆热水,方涂上脂膏取了一方雪白的棉巾擦净,又取了镯子戒指等物服侍着她戴上,香墨不耐烦的反手推开,对在厅内侯了大半晌的针工局上的人,淡淡道:“什么东西巴巴献宝似的拿来?还当我稀罕不成?”

  针工局的范内侍忙上前行礼,满面笑的答道:“也算不得什么宝贝,只不过最珍贵的是万岁爷对夫人您的一片心!”

  说着一摆手,身后四名小内侍上前,抖开了一直捧在怀中的绣锦。

  一副等人高的牡丹锦绣图就霍然缭乱划过香墨眼前,一层一层的牡丹,堆脂浓艳,在锦缎的湖上如浪般跃跃流动。

  初看时,香墨以为近百朵牡丹皆为绣工,可细看敷色自然,几十种颜色的晕色混着金银丝线填合进去,彩繁富丽,花瓣叠坠的似是随时要绽开下来,竟是经纬织就。

  香墨不由得就叹了一声:“好织工!”

  范内侍笑道:“夫人好眼力,这幅‘春日锦’可是江南制造局连月赶工而得。万岁爷知道夫人喜欢牡丹,可偏巧今年的御花房不争气,连烘了几百盆子都没成。万岁爷就又下旨给江南制造局。夫人您可不知道,这种织法叫做挖花,十几把大梭子同时织底纹,又用十几把小梭子各穿不同彩色的丝线和金银线织花。除了江南那几个老织工,再无人会织!又要在一个月内织成,可真真是难为死他们了!”

  范内侍絮絮叨叨的声音并未入了香墨的耳朵,她全副心神都被春日锦吸引去了,手指爱惜的抚摸过不惜工本织就的郁郁牡丹。指尖下是丝绸的微冷,却让她的指尖发烫。划过重重绚丽,忽的不由停在一处白牡丹上。

  “这本绣残了?”

  牡丹腻白无瑕的花瓣上几点轻薄蓝迹,像不经意滴落的蓝色残墨。

  范内侍并不惊慌,反而得意一笑:“夫人细看看。”

  说罢着人呈上了早就预备好的一副西洋的鎏金镜,香墨擎在手中,凝眸细看,方才看到攒如幼蝇的四个小字。

  “雪拥蓝关?”

  范内侍十分自骄的回道:“正是,这本就叫雪拥蓝关。真正的花上只有几个蓝点子,取了了韩愈韩湘子的典故方得了这个美名。织造局那些死脑子就按着真花来做,真倒似绣残了一般。到了京里,我们针工局又绞尽了脑汁,才想出了这个绣工!”

  香墨并不觉得范内侍说的如何动人,但斜睨了他一眼,忽就嫣然一笑。范内侍本已偷谤她到底岁月不饶,可此时这一笑浓目艳眉,笑靥直如面前春日锦,十分的妍丽动人,回味悠长。

  范内侍竟一时失了神,不停嘴的说道:“夫人大抵是不知道,这本雪拥蓝关是当日燕太妃娘娘最喜欢的。这翡翠色太薄,蟹壳青又太厚,到底拿菘蓝草现染了蓝,方蓝的既艳,又不压了银丝风情,又用最明亮的金镂丝把花提了,才出了当年的燕太妃娘娘最喜欢的这本雪拥蓝关的精妙之处。”

  侍婢一旁急惶惶的使着眼色,见他一张老嘴没个把门似的不停,气的底下狠狠的掐了他一把。范内侍痛的“哎呀”一声,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到了最后连声音已发不出,茜纱窗外只有风声,并不急促,断断续续传到书斋之中,更显得此时寂静如死。

  香墨半阖上眼睛:“怕什么,说的是我妹妹,有什么好忌讳的?”

  偏那几簇蓝一团碧翠似的,烙在了心里,便是闭上眼睛,眼前仍是那犹鲜跳若脱的颜色。春如江水碧如蓝,依稀赛过牡丹的容颜如生时一般,只是迟日催花,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

  香墨低叹一声,自语喃道:“只是她却并不喜欢牡丹,她喜欢的是什么,怕是除了我没人知道了……”

  事到如今,又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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