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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用熟悉的声音与她讲:“我答应你。”

  陈瑞的脸隐在晦暗不明之中,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他看身前的香墨有些朦胧,却也抑制自己,不再走近,只略沙哑着嗓子说:“但是,条件必须是告诉我为什么,不然带着那个戏子立刻滚!”

  香墨无意识一直攥在襟口丝绦的手,此时方虚弱的垂下,张了张嘴,仿佛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不是戏子。先帝爷曾追封自己失足落水而死的长子为青王,你记得吗?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话音停顿,香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她不该告诉陈瑞,这个秘密应该永远的被埋葬着,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当足够漫长的光阴让香墨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知道,此时此刻,当她迈进贤良祠的刹那,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于是,香墨缓缓道:“蓝青就是封旭。”

  闻言之后,陈瑞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陡的开始突突激跳,一种似乎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一瞬间贯穿了全身,眼里难以抑制的闪烁着贼光,亮的恐怖。香墨并未瞧见,仍旧垂着头,用极轻的声音道:“蓝青就是青王。他没死,他逃脱了李太后的加害,但是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可我知道,现在李太后也知道了,他就是青王。”

  窗外,细看亮的并不仅仅是雪光。原来五更已交,署色降临,七重夜尽。长风卷过泼了满天满地的雪,扯过勾角画檐的,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声响着。

  陈瑞面上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又展开,问得平静沉着:“有何凭证?”

  “当年英帝爷赐给三名皇子——陈王、郑王和肖王三枚玉佩。尤是陈王的先帝爷按照天家传长的惯例给了封旭。后来郑王和肖王因篡位而被流放,死在蛮荒之地,玉佩被送回东都之后,英帝爷亲手砸碎。于是,这玉佩就只剩下一块。”

  香墨起身走过去把窗户支起来。窗外满天都像是染了白色胭脂,仍旧有着些许墨色的晨曦,将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

  香墨淡然道:“那玉佩……自幼就挂在他的颈间。”

  说完回首,面上含笑,仿若胭脂花开,一时明艳。

  陈瑞嘴角泛起一个微笑,那笑意愈来愈深,终于忍不住,他仰首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会带他走。”

  一双炯炯的眸子,里头仿佛有变幻莫测的火苗,只待东风,便以熊熊之势焚尽一切。

  香墨这才真真看在眼内,心底莫名的害怕起来。

  过了好半晌,不想却听陈瑞低声道:“你我夫妻十年,今晚是第一次,你在我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你对我说了这么多。”

  香墨已走到门边,闻言止步,但并未回首,只对自己一笑,言:“说是缘浅,却是缘深,一个女人的十年,那是我韶华最好的十年。”

  笑着甚至有些残忍。

  然后推开门,再无他顾。

  冬日寒风扑在面上,入骨地痛。

  天光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开始,微弱小的光晕一折一折地镂穿了雕花窗子,在漫长的昏暗里,泻了一地。

  蓝青一直被安排在偏房之内等着,即便心焦如焚也不敢出声。只能侧耳细听,除去风啸雪声,什么声响也没有。

  晨曦料峭。

  蓝青不禁微微缩了下身子,畏惧寒冷本就是一种本能,而他不知为何加倍的恐惧。

  恍惚时,房门已骤然被推开,漫天风雪,如早春的杏花,吹到了蓝青的衣领中,似花非花寒入骨,似将唯一一点仅存的温暖消逝所踪。

  可蓝青只看见了香墨,就起身对着她粲然一笑。笑时已没有了一丝焦虑恐惧的神色,炫目的明亮温暖。

  落在香墨眼中,便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句“如芝兰玉树,王谢佳子弟也。”

  当真名副其实。

  蓝青见香墨神色恍惚,面容憔悴,就伸出手去,眼不期然的看见香墨身后的一对黑眸,眼角总是有意无意飘扬起有毒的锋利,仿若能把人腐蚀一般。

  蓝青一时少许怔然地凝视陈瑞,手僵在了半空。

  “你要跟我离开东都,不是她。”陈瑞唇畔不觉勾起一抹舒畅的淡笑:“她不能走,也走不了。”

  蓝青惊到了极处,反倒不能言语,香墨转头对着陈瑞缓缓仰起面,陈瑞又是一笑,才转身退出门。

  门阖上的刹那,香墨面上终于现出了痛楚地神色,侧身跪在蓝青脚下。

  蓝青大惊失色,忙弯身搀扶:“你这是做什么?”

  她并不起身,只微仰起头轻笑了下,语意凄凉:“这是我欠你的。以后或许有那么一天,你会恨透了我。”

  蓝青慌了神,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执拗的要拉起她。

  香墨仰面那样孩子一样的执拗的神色,忽然泪流满面。

  “如果真有那时那日,请想想今时今日……东都水深波谲,你本不该来……我只在水边行,本无意下水。可而今……衣衫尽湿,无力回头……”

  香墨垂首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泪水愈流愈多,自麦色的面颊淋漓而下,聚在下颌上,颗颗滴下,宛若蜜脂。发间簪花上一颗黄金花蕊流苏,随着她的哭泣,剧烈颤动,丝丝细细狭长的影子,落在蓝青的掌上,而逐渐丧失了生气,消沉下去。

  “你在说什么?!”

  蓝青依旧不懂她的话,可眼中不由自主的就带着绝望的狰狞。

  香墨睁大了眼睛,一霎间她仿佛看见当日被推进碧液池的孩子,碧绿的眼中的狰狞和哀求交织。

  胸膛里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只觉得火焰里全是火焰,扑灭不了熊熊燃烧,烧得魂魄都在业火里辗转呻吟,不得超生。

  事到如今,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

  她惊、而且怕,连指尖都在微微的颤抖,最后无法抑制的用力一挣,力气大的将蓝青推了一个趔趄。

  香墨也被自己的力气惯的连着倒退了好几步,跌伏在地上,手扶胸口不断地惊喘道:“你走吧,回去陆国,再也别回来了……”

  蓝青呆呆站在那里,半晌,他慢慢弯身,抓住香墨的手合在掌心,紧紧的握住。

  “陆国是女皇当政,民风淳朴,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官政廉洁。不似这里……不似这里……”

  连蓝青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语不成语。眼中渐渐滚烫,仿佛血一样的灼热在眼睛里聚集,只用力抓住她。

  香墨借着力起身,始终不看蓝青,慢慢转过脸,眸子轻轻挪低,睫毛的些微闪,嘴唇微启时发出几乎没有的声音:“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放眼陈国,能保你平安的,只有他。”

  说罢,用力一甩衣袖,转身就待推门。然而手指刚落在门上,蓝青就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蓝青一语不发,香墨静止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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