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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回了营地的当夜蓝青就开始发热,阿尔江老爹仍是抽着烟袋,不紧不慢的模样,只着人拿出配好的两副药给蓝青送去。香墨一路走来,知道胡人一向粗心大意惯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刚要举步,一直蹲在地上抽烟的阿尔江老爹磕了嗑烟袋,缓缓道:“那孩子,从小到大生病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去不去看他,他都能熬过来。”

  香墨吃了一惊,蓦然停住脚步,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往蓝青的帐篷走去。

  冰冷的水里,蓝青在做着梦。

  梦里的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一双冰凉的手臂抱着他,穿梭在密密的芦苇当中。

  那人的手柔软,然而冰冷。

  他深深呼吸着,片刻后,才意识到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苦涩,在他的呼吸之间,已经灌满他的胸口。

  蓝青缓缓张开眼睛,正看见香墨,一身淡色胡服,发辫中凝结的石榴花已在昏暗烛光下失了颜色。那双同样朦胧了的眼,不闪不避,定定望住他。

  蓝青不知为何就满足的叹了一声。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点燃了昏暗的周围。

  “既然醒了,就起来自己把药喝了吧。”

  香墨一手端着药,一手禁不住又伸出,将蓝青略长的刘海向两边掠了掠,然后覆在他的额头上。

  她的手暖暖的,这样的夏日里覆盖在额上并不舒服,反而有些腻热。然而蓝青并没有推开,也不起来,只躺在那里缓缓闭上眼,懒懒的有些无赖的道:“你喂我吧。”

  香墨愣了愣,俯身下去,扶起他把药送到他的唇边。

  蓝青喝过药却依旧偎依在香墨的臂弯中,一缕发辫顺着她俯下来的肩颈飘垂下来。他随手绕在指间,香墨一震刚要挣脱,蓝青却忽然捉住她的手,呼吸软软地吹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动。”

  香墨的身体立刻僵住,想要伸手推开,但看他因发热而烧得赤红的面颊,便又不忍。

  蓝青却只是伸出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他抬起眼,很柔软地笑了一笑,轻声说:“就这样陪着我。”

  他的手纠缠住香墨的手指,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叹息的尽头,她只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发梢,都有一种被依恋的感觉。

  蓝青闭起双眼。

  他做着这样的梦,许多次。

  但是这一次,他希望这样一直不要醒来。

  戏班子没有进风吉,而是在蓝青病好之后继续北上,这一夜照例扎营在荒郊。蓝青半夜起来,在无法入睡,于是披衣出了帐篷,却看见香墨在篝火,席地而坐。举坛而饮,举止豪放爽朗毫无陈国女子的扭捏姿态。夜已深了,篝火也燃的将尽,但仍映得香墨半面流金,衬着她发间的璎珞坠饰,似铺开的点点繁星。

  蓝青坐在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酒坛子,仰头就饮。酒刚一入口,蓝青便不由撇唇道:“对了水的烧刀子,这么烂的酒你也喝?”

  香墨好像喝多了,并不理他,闭着眼好半晌才低低道:“你多大?”

  蓝青恍惚了一下,那张苍白的脸迎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毫无神情地昂起,又是一大口,散发着辛辣刺烈的劣酒,让他不由皱紧了眉:“不知道。”

  香墨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

  碧蓝的眼被酒气所迷蒙,细密的波光漾起,好像一种脆弱。

  “我真的不知道,大约十岁的时候我被阿尔江老爹捡到,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连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名字都是老爹给的。”

  香墨一时语塞,眸光转动间便不由细微地颤动着。蓝青本是一脸不在乎的笑着说的,然而她那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温软,柔软的带走了他的哀伤,他的心痛,一切都似融化在她的眼波间,竟想从此沉沦。

  “可老天毕竟待我不薄,把你给了我……”他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说出了心里的话。猛一惊醒,竟不敢再看香墨,转头望向篝火忙忙地想找些别的话来岔开:“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那个丢下你跑掉的情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东都是不是去找他?”

  香墨拿着酒坛的手微的僵了一下,终于举起,仰头灌下一大口之后深深的吸了气,才道:“我其实说了谎,我没有什么情郎。我跑出来只是着急去东都,而我丈夫不准我去。”

  蓝青一惊:“为什么?”

  “这话说来就复杂了,十年前我是飨客给我丈夫的女人,恰巧被他看中带回了府中。以色侍人焉能长久……到了现在他已经有了第七房妾侍,不过也没关系,我们彼此都没多少感情。按理说,我这个不得宠的妾境况应该很糟,可是我的妹妹为了保护我,嫁给了我原来的主人,那个比他大了整整三十岁的男人。于是我娘家满门皆有了金钱地位,我则可以与我丈夫的正妻得以平坐。”

  香墨把酒坛重又递给蓝青,神色倒是神情淡然,仿佛只是说着极寻常的一件事。

  蓝青心里却一紧,任凭平日心思机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她掩着那一双眸子的低垂睫毛微微地颤动。

  “这样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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