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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转眼秋去冬来,自从进入十一月,太皇太后的病一日不如一日,玄烨已将政务全部转到慈宁宫偏殿,每日在乾清门听政毕后,就匆匆赶回慈宁宫侍疾。玄烨博学多闻,自己原本就是懂医的,因此太医递上来的方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御医们不敢告诉皇上太黄太后已是回天乏力,仍旧照着方子开药,但是玄烨也从药方子里看出些许端倪,只是他终究不肯放弃,遍检方书,亲调药膳,夜晚就在慈宁宫中席地而坐,衣不解带,寐食俱废。

  到了二十九日,玄烨索性来早朝都不去上了,只在慈宁宫一心侍疾。玄烨亲在慈宁宫侍疾,因此后宫众人也无人敢托大,几乎凡是能走动的后宫妃嫔都去了慈宁宫。佟妃见到如此也不是办法,于是着同惠,德二妃一起编了个日期表,众人按着日轮流去慈宁宫侍疾,如此一来慈宁宫里终于不显得拥挤吵闹了。

  十二月乙巳朔,虽然九卿等多加上奏劝阻,玄烨仍旧是决定亲制祝文,步行祷于天坛,为太皇太后祈福。

  这一日正好轮到宁德在慈宁宫侍疾,她静默地呆在西偏殿里,太皇太后这几日病得是昏昏沉沉,醒的时间少,昏睡的时间多。她出神似地望着窗外,穿堂风掠过慈宁宫西偏殿的长廊,发出凄厉如鬼鸣的声音,听得人从脊梁骨凉起来。如今人都挤到太皇太后的内寝东殿去了,佟妃是皇贵妃的身份,陪着玄烨不敢离开太皇太后一步,自然也在东殿照料。

  宁德因为今早便要侍疾,所以昨晚就在慈宁宫过夜了。半睡半醒地眯了几个时辰,天还未亮也就起身了。她见着佟妃在太皇太后面前殷勤服侍,也不愿挤进去,于是自愿去了西殿看着药炉。不过这事自有药监房的太监照料着,宁德便坐在一边取了佛珠一遍遍地默念《大悲咒》。

  药炉里熬着的苦黄色的药汁随着下面火苗的翻滚呼呼地冒着一个个的泡泡,顷刻间却又都消失不见了。只是不断地有新的泡沫泛起,尔后一个个破裂。

  外面风雪交加,玄烨要步行去天坛祭祀,北京城的冬天天黑的早,宁德放下手中的佛珠,又不由地为他担心,皇上九五之尊切莫出什么事才好。如今他和太皇太后这般不舍,若是太皇太后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呢?

  这样一等还果真入了夜,西华门外传来玄烨回銮的消息。过了片刻,就有宫女来传她:“德主子,皇上请您过去。”

  宁德点了点头,放下佛珠,又让御药监的太监小宝子把刚煎好了的药膳装了,亲自提了这才过去。

  进了内寝,便见着玄烨在太皇太后的床边坐着,一旁其其格站着,都是用流利的蒙古话哄着太皇太后开心,一串的蒙古语在慈宁宫的暖阁里回荡,令人怀疑仿佛置身于科尔沁的大草原上。

  佟妃虽然是靠在玄烨站着,但是语言上的不通让她一时看起来有些落寞,仿佛无形之中多出了一堵墙把她拦在了外面。只是她是皇贵妃的身份又不能让她就这样走开,只能是有些讪讪地像个木头人似的的杵在那里。

  见着宁德进来了,佟妃有些像是遇到的了救命稻草般开心。宁德朝她点了点头,算是致意,又打开食盒,取了药汁倒在青瓷碗里,才递给佟妃。

  佟妃伸手接了,只是太皇太后,玄烨和其其格说得愉快,她又不敢打岔,只是偷偷拿眼神打量着玄烨。

  玄烨见了,知道该吃药了,便向佟妃点了点头。于是佟妃在太皇太后的床榻前跪下了,手里捧着药碗,玄烨亲自拿了汤匙欲喂太皇太后吃药。

  苦黄色的药汁递到太皇太后嘴边,太皇太后却是不肯开口,她抓住玄烨的手,环视了一圈身边站着的苏嘛拉姑,其其格,佟妃和宁德,最后把眸子定格在玄烨身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道:“皇帝啊,不用这样费力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长生天在召唤我了。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况且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你的阿玛和你啊,你只需在孝陵的左近择一安稳处将我下葬就好了,这样我便是再也没有遗憾了。(原文:况我心恋汝皇父及汝,不忍远去,务于孝陵近地择吉安厝,则我心无憾矣!)”

  “妈妈(满语,奶奶)”玄烨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用小时候的称呼呼喊着太皇太后的,他一抹脸,强颜欢笑道,“妈妈,你不要这样说,孙子今天去天坛给您祭祀了,派去库伦法显寺求卦的人回来说,妈妈得的都是上上签,过了这一劫妈妈还有三十多年的寿命呢!”

  太皇太后动了动嘴角,依稀露出惨淡的笑容:“皇帝又来蒙骗我这个老婆子了。”她伸出手像是玄烨小时候一般要去抚摸玄烨的头,玄烨见状立刻俯下身子让太皇太后可以碰到他的头颅。

  然而太皇太后的手却放下了,似乎不够力气一般,她努力地睁着眼睛,用更低的声音道:“我要走了。皇上做事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个孩子。”她的手指朝着其其格的方向指了指,“她阿爸千里迢迢把她从科尔沁送到北京城里来,不用说也明白就是为了她能在北京城里找到一门好亲事,每次见着这个孩子我就想到自己,想到孝端文皇后,元妃,淑妃(以上皆为清太宗朝的妃子,博尔济吉特氏)当时我们也像她那么点的大小,从一望无垠的草原来到了这规矩森严的后宫。”太皇太后歇了一口气,又继续道,“皇上要好好待她啊!老大和老二的事我已经知道,其其格这样个丫头终究是福薄啊,做不了我大清的太子妃了。皇上勉为其难就收下她吧,不然让我怎么能又面孔去地下见我科尔沁的祖先啊!爱新觉罗氏和博尔济吉特氏的世代联姻不能毁在我这个老婆子手里。”她拉紧了玄烨的手,“我知道,要皇帝收下这个丫头,皇帝一定会有些为难的,但是……”她看了一眼其其格,用汉文继续说道:“皇帝不用瞒我了,西北早晚要用兵的了,你收下了其其格,漠南,漠北的蒙古才能放心跟着你干啊!”

  佟妃不懂蒙语,尚且听得迷迷糊糊,只是见着他们说“要对西北用兵之事”,还道太皇太后和皇上还在商讨国事,因此也并不十分在意,宁德却是听的暗暗心惊,她飞快地抬起头觑了一眼其其格,见着其其格正低着头绞着手中的帕子,似乎是见谈到她的婚事有些害羞的样子,却又时不时偷偷别过头去瞧玄烨脸上的表情。

  见着其其格这样,宁德心里已经猜着了大概。怕是太皇太后也早就知道了其其格的心意,正是巴不得宫里好有博尔济吉特氏的人。这样想来,原先让其其格住到东六宫里也是算计好的了,如今太皇太后在病榻上这样明明白白的向皇上表示,其其格定然也早就清楚的。太子虽好,但是那还是百年之后的事,如今眼前就有现成的,何苦要拖到日后去说,再说了太子那里也保不定日后没有科尔沁的人送过去。

  这样想着,宁德虽感觉自己被向来疼啊太皇太后给出卖利用了一般,但仍旧能体谅太皇太后的一片用心,她是自己的长辈,又在病中,为皇上,为博尔济吉特氏,为满蒙联合的长久稳定多想着也是无错的。只是见了其其格的羞涩却有些微恼,气她这时候还要过来添乱。可是转念又一想,瞥眼见了跪在康熙身侧的佟妃,心中不免又为其其格担心起来:她这个丫头,终究还是太轻率了。这宫里又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皇上又哪里是人人都可以觊觎的。三宫六院里的那些妃子都还在望穿秋水呢,如今从蒙古来蹦出来的一个小丫头就要骑到她们头上,她们那帮人怎么可能安心,无风尚要生点浪,如今她这样惹眼的入宫,还不心里要吵翻了天。不说别人,单是佟姐姐那样一个柔顺的人,为了这个后位做了多少事如今才只是一个皇贵妃,虽是统领后宫,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的,其其格那样的出身要进来,又是向来出中宫的姓氏,若是皇上真要对西北用兵了,她可就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怎么能让人不眼红,不忌惮。现在其其格还能指望着太皇太后,太后护着,可是她们两人终究不能护了她一辈子,其其格这样一个直率的性子,连面上的功夫都不会掩饰,今后该怎么办呢?

  宁德叹了一口气,她是心慈的,这样想着又不免有些替她担心了。只是如今宫中已是够乱的了,太子和大阿哥在前面闹得欢,幸亏惠妃姐姐是怕事安分的,还不敢动起来,虽有着什么遮遮掩掩的家里走动,可是向来都不过分的。可其其格要真进宫来,皇上不宠她还好,若是真宠起来,还不知道这天要怎么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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