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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四

  九月十三,忽然狂风大作。

  自辰时到巳时,宫闱局送完佛像后,本欲进行的酬神事宜,因天气恶劣,被搁置下来。然而一过未时,太后就嘱命封锁山门,随后,忽然有大批禁卫军开往福应禅院,皆是央河小筑的亲随,直接隶属于太后。申时未过,天愈加阴沉下来。尚未入夜,山上山下就已经被围成了一个铁桶,飞鸟难入。原本守卫在寺里的戍卫因被调往山下,由赶来的禁卫军所接管,就连身为统领的箫琉冕都被架空,一应军权皆丧失。

  擅自调用央河小筑的禁卫军,却没有都城的旨意,原本是于理不合。然而有“妖邪作祟,为祸社稷”这八个字做借口,太后的一切举措,都变得顺理成章。

  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关上门,屋内可听闻一阵怒号的风声,嗖嗖地灌进来,连火炭都开始点上,也驱散不掉阴寒之气。

  此刻,山寺里的女眷们都被嘱命待在各自的屋院里,不得随意走动。很多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但或多或少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有所耳闻。门外风声呼啸,飞沙走石,似有铿锵甲胄声,又似兵戈撞击的响声,震动耳鼓,人心惶惶。

  “当当当”

  敲门声很急促,湮没在风声树叶声里。屋里的人俨然听见了,起身穿鞋,披着一件斗篷走到门扉旁。

  韶光推开门,暗抑的天色中,来人打着一盏琉璃灯。

  “崔尚服。”

  崔佩的脸显出些病态,被光一照,惨白惨白的,“我来与你讨个主意。”

  韶光将她请进门。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熏热的气息带来些暖意。崔佩放下手里的灯盏,与韶光围坐在火炉边,搓着尚有余温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里的彷徨不安。

  “崔尚服是从哪儿来?”

  宫闱局这边早被戒严了,即便尊贵如掌房,都因不想惹麻烦,断不轻易出门。可崔佩在这么微妙的时刻,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门外,不知道哀萃芳还能为自己隐瞒多少,又能瞒多久。

  “老了老了,真是没用,走这么几步路,腿脚都不利索了。”崔佩揉着酸软的小腿,脸色蜡黄,像是病了很久,连给自己倒杯茶都有些勉强。

  韶光接过小壶,给她沏了一碗姜汤,“崔尚服这是怎么了?”

  前儿看还好端端的,隔了一日,竟变成如此光景。

  “你别忙,还是我自己来,”崔佩止住她递过来的动作,自己伸手取了一碗,烫热的姜水下肚,半晌,吐出一口怨气,“你还记得,前几日搬进侧殿的十八尊铜身佛像吗?刚才余西子来找我,说是出大事了。”

  祭祀用的一应银器和铜器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马虎的,更何况还是佛像。处理维护得小心再小心,还是出了错。

  韶光没说话,静静地听她往下说。

  “如果不是那场大雨,那些佛像怎么会被大批搬进侧殿?搬进去后,又怎会就那么堆放搁置?当时领着宫人擦拭了一宿,你也参与了,知道有多累。可半夜以后,谁知道是不是宫人没将门窗关严,刮进来的雨又将铜器给淋到了,结果,出现了大片锈蚀。”

  崔佩老了,两鬓间华发频生,深陷的眼角处有几道皱纹——这个老妇,见惯了宫里钩心斗角而制造出的怪力乱神诡秘景象,并不会像一般宫人那样惶恐不安。然而,侍奉过两代凤主,历经浮沉的她,同样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心有余悸。

  宫里的女人,本来就该有一朝荣宠、一朝殒命的觉悟。

  经年的安逸和优渥,却已经让很多宫里人失去了最初攀爬向上的斗志和敏锐,正如那些坐上高位却很快被挤下去的人。可崔佩能稳坐尚服之位那么多年,岂是连这点意识都没有的?韶光将视线复又落在她的脸上,并未察觉出一丝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也没有任何颓丧之气。

  倒是有些异样。

  她理应知道佛像锈蚀有多大的后果。恐怕不仅是她自己,还有余西子,以及牵扯到此事的所有女官和宫人,谪罪、革职,无一幸免。然而,也正因如此,韶光忽然想起来,当日侧殿的门窗,都是在临走前一一检查过的,崔佩是个如此勤谨的人,余西子又一贯周到细心,从未出现过纰漏,怎么会……

  “这件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崔佩脸色沉郁,“当时余西子找到我,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等我知道后,吓得不轻,赶紧去看。除了当时负责守夜的宫婢,只有她和我知道。”

  韶光闻言,抬头看了崔佩一眼。

  自她进门,一直到说出原委,仅是表现出无奈、烦闷的神色,而不是焦急、惶恐。于是,更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测,“崔尚服已有对策,是么?”

  “太后不是已经卜算出了一个凶卦,”崔佩脸色愈加阴沉,双手握着杯盏,像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道,“既然是凶卦,理所应当出现异兆,佛像锈蚀,就是其中的一桩!”

  咬死的字眼,愠意暗生。韶光不语,等着她后面的话。

  崔佩在这时眯起眼,眼底闪烁着一抹愤恨,“但门窗未关,佛像淋雨,绝对不会是房里人的失误。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有人,在故意陷害。”

  “崔尚服想到了谁?”

  “钟漪兰!”

  崔佩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三个字。

  就是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想害余西子也就罢了,更毒的是,想将她这个尚服一并除掉。这样一来,她便能名正言顺地荣登尚服之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韶光看见她脸上浮现一丝狠意,不禁问:“那崔尚服的意思是……”

  “我不想完全将佛像的事推到异兆上,这样就太便宜了那贱人。”崔佩断然抬头,一把拉住她的手,“韶光,想个方法,就当是你进宫闱局对我的报答。利用这件事,让钟漪兰永不能翻身!”崔佩说罢,直视着她,目露凶狠和坚决。

  韶光在心里轻轻一叹,看来很多事,想躲,也是躲不开的。

  “既然如此,崔尚服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留在侧殿守夜的,如今还是司宝房的人;而后半夜,会轮到司衣房的婢子。

  中途换班的时候,会有管事宫女来查看,届时,只需要让她三缄其口,一直拖延到明日一早,等殿门一开,佛像锈蚀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推到钟漪兰的头上。

  然而尚服局一脉相承,必然是要一损俱损。既然惩处注定是逃不掉的,两害相较,有钟漪兰背这个黑锅,就会将伤害减到最小。到时候有管事宫女出面作证,崔佩又称病不出,一个司衣房掌事的官职还是够分量的。足以让太后消气。

  崔佩一直知道自己跟哀萃芳有联系,之所以在出事后就来登门,不过是想让她来牵这条线。

  韶光说了一遍计策,崔佩沉默良久,忽然幽幽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韶光不知道她是不忍心,还是觉得尚且不够,不由抿唇,轻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嫁祸于人更好的办法呢?”

  崔佩一咬牙,随即恶狠狠地道:“没错,现在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崔尚服放心,即便最后嫁祸不了,太后也不会将此事归咎在您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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