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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韶光的脸轻伏在他的胸前,眼角忽然有湿润的感觉,那是许久都不曾有的情绪宣泄,“奴婢身边的很多人,已经在孤独和凄凉中死去,如今,只剩下奴婢一人……”

  话音未落,腰间的手臂陡然收拢,他蓦地将她抱紧。

  从未有过的、猛然呼啸而来的心痛和哀伤,仿佛让他恨不能将她整个嵌进身体里。男子灼热的气息擦着纤柔的肩,隔着一层纱料,唇瓣轻轻落下,熨帖着如雪肌肤。

  韶光有些心慌,这才在感伤中兀自清醒,开始挣扎,竟一下子将男子推开。

  夜风吹来,山寺间的花叶纷纷扬扬。

  她抬起眼睛,看见的是他清俊无双的脸,眼底映着竹林畔的漫天残花,更显出一丝迷离,带着依稀的哀凉和疼惜。然而也正是这种近乎痴缠的眸色,让她难以久视,却又无力调转目光。

  一贯冷静自持的女官,再一次失了分寸。

  韶光深吸了一口气,整理罢衣衫,低头不去看面前的人,敛身道:

  “时辰已晚,奴婢先行告退。”

  “你知道我何其庆幸……”

  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的声音轻轻地响起。韶光背对着他站在原地,杨谅静静地靠近,从身后拉住她,未强行挽留,只是将指尖的暖意一点点传到女子的掌心。

  当无数的闺阀女子在宫闱倾轧中香消玉损,可知,他是多么的庆幸,在回宫时仍见到了她……

  杨谅终究没有说。

  当时的情况究竟有多险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身处异地明知道亲人遇劫难而不能归。因为事已至此,有些话已然苍白无力。

  “既然留存下来了,就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吧……母后生前对你如此信赖和倚仗,相信,亦不会希望看到你以身涉险。”

  韶光没有动,此刻却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和静穆,淡然回眸,用目光看一眼那佛像金身后,声音暗哑而苍茫,“天恩难报,必当百死而不悔。”

  开弓,就注定没有回头箭。

  自己既已在神明之前赌誓许诺,就绝不后退。

  夜光满,暗含一脉荷韵。

  佛龛前的三支线香早已燃尽,气息袅袅,空余一缕幽香。有些妄念,明知是错,却很难停住脚步;有些痴想,原本不该,仍旧越陷越深。往往放不下,亦丢不开,成全的却不是执著,而是癫狂。

  杨谅有些出神地望着佛像,夜色中,女子已走远。

  三

  隔日,太后特地吩咐宫闱局在福应禅院筹备了盛大隆重的祭天仪式。同时有司籍房女官做详细记载。当日嘱命太乐署做九部乐,务必要极庄严。

  卯时,山门大开。

  自卯时一刻开始,有车辇专门迎送僧人进第二道寺门。锦彩轩槛、鱼龙幢戏,凡千五百余乘。卯时二刻,迎来绣画等像二百余幅、金银像两尊、金缕绫罗幡五百面,并西国所来经像佛舍利等,安置于帐座及诸车上,由处而进。又于像前两边各放大车,车上竖长竿悬幡,幡后即有狮子神王等为前引仪。另装宝车五十乘,坐诸大德;次僧众执香花,呗赞随后;次诸位夫人嫔女,各局宫人部列陪同;太常九部乐列两边,二县音声继其后。炫目浮华,震曜都邑,一眼望不到尽头。

  辰时,宫闱几位夫人、皇子妃身边诸人手执香炉,由哀萃芳执熏灯香引安置殿内。辰时三刻,奏九部乐及诸戏于庭前,开始祭祀祈天。神位前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上层圆心石南侧设祝案,下层设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陈设着编磬、编钟、镈钟等十六种,六十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在场诸女按照品阶列队站立,具是一袭品服大妆。吕芳素立在最前方,身后两排依次是夫人、皇子妃、嫔女,而后是宫闱局各房女官、宫婢。

  巳时一刻,奏响太和钟,太后起驾至圜丘坛,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此时,圜丘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显得庄重而神秘莫测。

  殿前广场上旌旗猎猎,吕芳素举起,面朝向天,高声道:“佑我江山,万代永固!”

  佑我江山,

  山河永固——

  随着酒水倾洒,在场诸位夫人、嫔女、皇子妃;女官、宫婢,皆跪在软垫上叩首,齐声高喊那八个字。一时间,殿前广场上鼓乐齐鸣,编钟和编磬组成的十八和韵,一响千里,煞是壮阔。

  可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线。

  “轰隆隆——”

  黑云压城城欲摧。前一刻还晴朗的天幕,陡然间,竟然阴云遍布。耳畔响彻的是震天的鼓乐声,听不真切是否已经打了雷,然而,天色迅速黑沉下来,又是一瞬,闪电重新将天幕照得雪亮。

  山雨欲来。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头顶就已经风雷大作。

  吕芳素蹙眉抬首,被哀萃芳搀扶着起身,刚想问是怎么回事,这时,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后面跪着的都是年轻的夫人和嫔女,哪里经得住这般恶劣天气,好些人都不顾仪态尖叫起来。宫婢争相搀扶,丹陛上下乱作一团。

  哀萃芳支起一柄油毡伞,慌忙去给吕芳素遮雨,却因风势太猛,伞面被风直直掀了开去。

  “太后,这雨太急,您赶紧随老衲移驾偏殿!”

  赶来接驾的是福应禅院最大的住持,此刻一脸焦急,扯着脖子喊道。没人比他更知道山雨的猛烈和凶险,眼见刚一打闪,就赶紧吩咐小沙弥把一众女眷往后殿里领,可还是赶不上风雨的速度。吕芳素捂着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凤冠,一摆手,算是应允。拖着厚重的裙裾,险些被软垫绊倒,狼狈地跟着住持走上台阶。

  狂风暴雨中,宫闱局的奴婢们却在抢收残局。

  筹备两日,光是陈列器皿就摆放了整整一下午:尚仪局负责对整个祭坛的布置;尚服局将各类摆设排好;尚功局则是被安排在外围的分场。悉数用具和陈列,无不精致、奢贵,丝毫瑕疵和错漏都不能有,更遑论是被破坏。此时大雨一来,必须即刻收拾起来。

  “阿韶,快来帮把手!”

  绮罗抹了一把脸,眼前都被雨丝掩住了,也看不清是烛台还是银器,悉数往大袋子里划拉,手背划破了,就着雨水往下淌,丝毫不觉得疼。

  韶光正使劲将篷布搭在编钟和编磬上面,身上的罗裳被淋得湿透,风一吹,刺骨的凉。听见喊声,赶紧吩咐琉璃和小妗过去撑住麻料袋。

  “风势这么大,皇幡和神像都浸了雨,可怎么好?”

  “华盖要倒了,快过去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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