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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天空忽然阴翳下来,连殿内的光线也被收回,暗影蒙昧。

  许久不曾提及的殿名,此刻从两片略显干枯的唇里吐出,带着说不出的森寒。吕芳素的眸色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中,也愈加变冷,“哀家记得你说过,星辰陨落,极易产生一损俱损的命数。哀家刚刚筹办过中秋节的宫筵,短短几日后便生出莫名病患,莫非是……”

  “看来对于微臣的话,太后一直耿耿于怀。”

  吕芳素盯着他,“若非哀家身边件件事都如你所言,你认为禁咒师神鬼之说的伎俩,能哄骗得了哀家么?”

  “所以,太后是担心中秋节的操办,冲撞了阴魂……”

  “果真是她阴魂未散?”

  吕芳素深深地蹙眉,眼睛不自觉地眯起。

  独孤氏生前是个威胁,死后也一直是。所以,选在她卒年的每个中秋节在宫闱举办盛筵,不仅是对闺阀的讽刺,更是要向整个后宫宣告明光宫的地位。孤独氏的忌日又如何?她照样要红毯铺地,大肆庆祝。

  “太后既然心怀余悸,何必如此不留余地,毕竟有损阴德。”

  “这么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谶语,确实存在?”

  吕芳素紧握着玉石手搭,隔着屏风,视线仿佛能够穿透鲛绡薄纱,直直定在瘦削宦官的脸上。

  “微臣的确说过太后跟皇后的星辰属相,有契合的可能,”白术的声音压得很低,略一停顿,又徐徐地道,“然而微臣也说过,命数一旦说出,便意味着改变。昔日的一损俱损,已成为今日的一损一荣。明光宫的屹立,太后铁腕肃清,不已经在眼前了吗?”

  吕芳素的心为之一动,“可哀家显现出来的病症……”

  “太后,请恕微臣直言,您也曾是这深宫血水浸泡出来的,难道奇诡之状,就一定非有鬼魅作怪?”

  宫闱之事,往往发端于微末小事。

  让人防不胜防。

  经历得久了,自然会知道,这最意想不到的,才是最有可能的诱因。白术捋着没有胡须的下巴,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微臣之见,太后该提防身边人。”

  此刻,殿内并无旁人。

  尹红萸和哀萃芳同时守在殿外,回廊里一应等候的医官和医女也早已被打发回去。尹红萸跷着脚,隔着朦胧的窗纱,对殿内的医官十分好奇,看不到面目,只得状似无意地道:“哀掌事请来的医官瞧着很面生啊!我看着,倒是不像医署里的哪位。”

  “尹尚宫倒是很仔细……”

  尹红萸笑笑,“能得太后如此青睐,定是比赵御医和李御医资历还老。”

  哀萃芳低下头,轻笑道:“对于这个人,尹尚宫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太后她老人家最不喜欢有人乱打听、乱猜忌,尤其,是对明光宫的事。”

  尹红萸没想到会被顶回来,面色一冷,摇首道:“哀掌事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以后大家都是要在太后跟前伺候的,本宫也不过是在问分内的事。更何况,太后身体一向康健,此次亦不过是小病。”

  依她看来,连掉几根头发,都要如此兴师动众,仅是想彰显矜贵和尊崇而已。

  小病?

  哀萃芳挽起手,有些轻视地看向她,“尹尚宫的意思,是觉得太后小题大做?”

  未等尹红萸反驳,哀萃芳摆手,道:“尹尚宫会这么想,大概是不知道前朝王皇后的旧例。正是你口中所谓的‘小病’,才导制王皇后怪病频发,最终诊治无效而辞世。有前车之鉴,太后乃万金之躯,岂能马虎儿戏,不慎之又慎呢!”

  “前朝的皇后,也是因为夜秃,才……?”尹红萸一怔,有些莫名又有些惊讶,“可民间这样的事情很多,怎会……”

  哀萃芳闻言,忽然眯起眼。既然知道这种症状在民间存在,还敢跟太后提起“妖邪作祟”的由头,其心可诛啊!

  “我看尹尚宫与其费心别处,还是为自己多考虑吧……毕竟,这一个月来,太后的头发,都是尹尚宫在打理呢!”

  尹红萸猛然抬头。

  哀萃芳朝她一挑眉,“光凭着逢迎讨好,就想后来居上,入主蘅锦殿?尹尚宫真是太小瞧跟随太后在后宫打拼的老人了。看在大家共事一场的分上,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小心别最后引火烧身……”

  太后的病,经几位御医的诊症,还是得靠着调理和保养慢慢恢复,并无他法。然而诱发病症的原因,宫闱内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独孤皇后的阴魂作祟,原本在忌日大肆庆祝便是对逝者不敬,很容易招致邪物,譬如夜半被剃头……也有人说是毒,否则明光宫的膳食和用度,怎样也不会导致太后生此变故。

  痒。

  很痒。

  吕芳素坐在奢华的妆奁前,搔首一扯,几缕乌丝飘落在地。

  已经连续三日了,喝了御医开的药方,也熏了白术特制的香草,秃发的地方,红肿倒是渐消,可毛孔丝毫没有任何生长的迹象。而终日在脑部缠着厚重绸布的结果,就是头顶不见阳光,原本乌黑的发丝也开始黯淡。

  本就是急不得的事情。

  “太后,药熬好了。”

  婢子奉上新熬制的汤药,红漆托盘,配以酸甜的蜜枣,也不能让裹在锦缎中的老妇展颜。一把推开面前的药碗,吕芳素将目光投向尹红萸,“哀家想起来了,前几日,哀家可都是用你拿来的刨花油擦头发!”

  尹红萸脸色刷地变了,“太后,您该不会是怀疑奴婢吧?奴婢冤枉啊!”

  吕芳素不耐地蹙眉,下意识地伸手挠着发际,却不小心触碰了头皮上的疙瘩,又疼又痒的,“你先起来!哀家没说是你,只是问你用的刨花油是不是有问题!”

  她还没到对尹红萸全盘信赖的地步。

  然而也没傻到去怀疑她——尹红萸每日进殿伺候梳妆的心思,她岂能不知。曲意逢迎尚且不够,怎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能跻身尚宫局,说明还是有些本事和手段,只是还欠着太多火候,到底是不够资格在身旁辅佐。

  “奴婢采的都是上好的桂花和山茶花瓣,晾干足足七日,才浸在青油里。给太后梳头前,奴婢亲自在自己头发上试过了,又亮又光,奴婢真的是冤枉……”

  尹红萸泫然欲泣,跪在地上,像背书一般背出刨花油的制法。

  吕芳素一下就听出了端倪,不由眯起眼,“是谁教你用的这法子?”

  事到如此,尹红萸怎还敢有所隐瞒,支支吾吾地道:“太后容禀,奴婢原就对梳妆方面上心,那刨花油的制法,却是……从司衣房的掌事女官处学来的……”

  刨花油的制法和用法,的确是钟漪兰教给尹红萸的,然而也曾一再叮嘱,刨花油只能抹在发梢,不能触及头皮,否则会使头发过油。可即便沾到头皮,像花瓣和蜜膏这样的滋养品,断不会导致秃发这么严重。

  未时,尚宫局的奴婢命司衣房的人进殿。

  自然,一同被召进明光宫的,还有尚服局的领首崔佩和另三房掌事言锦心、白璧和余西子。韶光和青梅作为低一级女官,站在殿外等候。没有太多侍婢,两人凑在一处,稍作叙旧。

  殿里,气氛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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