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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篇 桃花

  傍晚的风很清凉,十四在花厅里闭目养神。“王爷,这是江南来的信,请王爷过目。”夕阳方才下山,侍卫里的心腹,行色匆匆的进了内院,将一封信递给魏婧。

  这段时间,这样的书信来往颇多。书信的主人,是个心急的女人,如今看起来好象隐忍一些,但脾气更大了,不过她都隐藏的很深,叫人不能轻易的看出来。笔迹娟秀的信上,写了如何安排的计划。魏婧越发觉得甄懿的心计过人,再非往日还带着天真的少女。他提笔写好回信,感觉此信一去,他跟甄懿,将再无半点缘分,私心里,他希望甄懿不要回宫。心腹拿好回信,匆匆离开,不日信件就将送到江南去。

  入夜后,十四坐在一弯新月下的湖湾桥头上,穿着花纹刺绣繁复的精美袍子,头发用白玉冠束起,月光下的水面上映出一个孤单的身影。他有些醉了,吃吃笑了一记,靠在桥墩上的身体倾斜一点,伸出手,修长的指尖抚乱了平静无波的水面,那个孤绝的人影也因此散乱了。

  这些年来,他刻意隐忍,整日吟诗作赋,笑对美人言。因为有心爱女子的陪伴,他觉得即使是这样清淡如水的日子,也变得格外有意思。而事实却狠狠的嘲笑了他,美人终是负了他。如果他坐了皇帝,也许那个女子就不会这样对待他了。多年前,这个女子说,即使他生无分文,也会不离不弃。跟某一个心性高傲,总想着拥有贵族身份的少女不同。他更喜欢这个女子不做作,善良的品性。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十四叹口气,就着酒壶饮了一口。一壶清酒,滋味隽永,醇和的清香,像是沉醉了千年的久远。十四心有郁结,月明风清的夜晚,难得有闲情逸致,对月一人独酌自饮,却摆不脱心中的苦痛。明天,她就要回京了,皇兄该怎么对她呢,十四陷入了以往的回忆里边,无法自拔。

  大概在隆光五年。甄懿年有十二,她的父亲官至京兆长官。当时遭人举揭,据说谋逆之心的十四皇子,一夜之间,被贬为庶人,削爵除地,流沛蜀郡。而甄懿父亲,因上书就十四皇子谋逆之事,恳求文帝魏扶风明察秋毫,因此遭到皇帝的贬诋。

  魏扶风以——“甄京兆邑,朕顾念其年老体衰,老眼昏花,不记其为乱臣贼子袒护之罪,然年老即该奉养天年,今撤除一切官禄,另行赏赐。着即日谴回蜀,颐养天年,不得有误”为理由,罢黜了这个一世忠心为国老臣子,命史官消去他的所有功名,在大魏的官册上,因而像是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忠臣。

  当时的十四皇子还没有府第爵位,他一度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在诸皇子中,称帝的呼声也最高,朝臣一面倒的依靠着他。可是最得宠的十四皇子魏婧,从来没有跟其他皇子一起上过南书房,也没有一起出现在朝堂上。众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皇子,但是谁都没有看过他。

  当初先帝病危,太医全部束手无策。十四皇子魏婧在承天门为先帝举行祭祀,亲自跪求上天的赐福,先帝的病情果然因此好转,百官都说是上天感念于十四皇子的孝感动天,才有了这样的奇迹。十四皇子后来才有了孝贤魏王的封号,他的善良才得以名扬天下。

  但是到最后,十四皇子突然失宠,据传是因为一件事情,十四皇子自动放弃了角逐皇位的心思。那是发生在他和大皇子前后下江南之后了。能继承大统的是皇子中,心思最叵测,为人最奸猾老道,更善于帝王玩弄权术,学识也许略逊其他人的皇子,就是宠妃的所出的大皇子魏扶风。他坐皇位,定回掀起腥风血雨。

  皇位之争,当然是经过一番较量的。皇子们武力和阴谋的较量,足以撼动天下的龙脉。难得的是,大皇子很快结束这样的纷争,续而先帝辞世,大皇子顺利登基。十四皇子仍然坐他的魏王爷。直到隆光五年,魏扶风登基后的第七年,国政安定,政治显现出中兴盛事的清明,他才决定对付这个遗忘许久的十四弟,魏王是经过流血斗争后,唯一还活着的皇子,其他的皇子,或被杀或被流放,只有他还稳稳的坐在王爷的位置上,只是这样的尊荣也无法长久了。那件事发生以后,连带着甄懿的父亲也受到了牵连,但是她的父亲,连谁是十四皇子都不知道。

  甄懿那个时候还没有甄懿这个名字,连她娘都只是被人叫做甄娉氏,甄娉氏出身青楼,又是不得宠的小妾,连带着甄懿的出身也变得低微。她爹为官腐朽,做人老派得很,按照规矩,同样是官宦家的小姐,地位的高低也是不同的。若是小妾所出,就只能拥有生父的姓名,不能穿红色黄色等尊贵色泽的衣裙。甄一莨严格的遵照规矩办事,将甄懿取名甄,未免一个字叫着不好听,就顺口叫做甄女。

  甄女因为命格太硬,被送到庵里清修。在六岁会写字以后到十二岁以前的生活,甄女都是在山上的古庙度过的。没有人教她习字读书,她都是一个人悄悄的学这些。她知道,她不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她不能让大娘有机会嘲笑她的娘亲。在甄女少年时,听得最多的就是乏味的佛经,但这并没有磨灭她要离开的决心。她的心是野的,就算是沉静的微笑,听着师傅讲学,她的心也挂念着窗边的早春的景色。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跟师傅远游的机会,她耍了点小聪明,让师傅决定带着她一起到江南去。而这一去,就遇到了影响她后来的命运的男人,大魏的前十四皇子,现在的魏王爷,容貌俊美,笑容醇和的男人魏婧。

  那天,师傅外出讲经。甄女做完师傅吩咐的功课,偷偷换了身桃粉淡色的上襦下裙的衣裙,头发一半用白绸缎轻轻系好,剩下的就披在身后。简单的装扮,一个清丽,不失天真的少女就出现了。

  她这头柔润乌黑的长发,让师傅常常皱眉,师傅不喜欢过于修饰自己外貌的女子。尤其是天生一双桃花眼,心性古怪的甄女,更令这个老师太担忧,师太时常想着剪去这头让甄女喜爱不已的长发,断去她对俗世的留恋。甄女知道师傅的心思,行事更加乖巧,让师傅不再提及此事。今天终于得了空,甄女拉好柴扉小门,然后溜出她们师徒俩暂时栖居的草屋。离开世人眼中的绝色——清波万顷的西湖,到了小桥流水的桃花坞。

  甄女并非只有十二岁,那是按照蜀地来算的年龄。而事实却是,她已经十三岁,虚岁十四,正是豆蔻烂漫枝头的年华。她看过一本讲才子佳人的野史,知道自己已经是情窦初开的年岁。据说,只有嫁人了,才能由自己的夫君给自己取名。甄女迫切的想要有自己的名字,她不希望自己百年之后,墓碑上留的都只是某某氏,而不是她自己的名字,跟她的娘亲一样。

  这里的桃数,仅有几株还开着零星的花朵。游人稀疏,来来去去到了正午,已经没有什么人在此停留。四下很安静,甄女靠在湖边的桃数下,闻着桃花仅剩的清香,闭上眼,心情很惬意。只有在人少的地方,她才可以露出真实的自己。大概,她善于防备的性格,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这位姑娘,请问旧学前该怎么走——”沙哑低沉的男子的嗓音响起,好象就在她的身边。甄女乍一惊,睁开剪水双瞳,却不知这双水润灵动的眼眸,让眼前的束发公子哥模样的男人暗暗惊叹。好出采的一双眼眸,他想,就像看到了他那个心爱女子更为年轻的模样了,所以他忍不住上前问路。

  他跨进一步,虽然样子看起来不像登徒子之流,但通常人不可貌相,甄女不由得退后一步,这一步就退到了湖水里,适时男子旋身上前,一把搂住了她,才免于落水的尴尬。衣裙的下摆沾了水湿了一角,男子抢先发现,居然蹲下身替她把裙摆拧干。

  她觉得不好意思,推拒了男子一下,无意中她的绣鞋掉了,露出一双白嫩的小脚。男子清秀的眸子微微眯上,女子的脚,一直是最私密和隐晦的情事秘密。这样私密的景色,就算是无意看见,也是个大麻烦呢。甄女觉得困窘,男子却避开眸光,替她把绣鞋穿好。也不知道怎么了,还是无意间的,男子碰到了甄女小腿柔嫩的肌肤,修长的指尖的温度,印在了上面。

  “公子,请你放开我。公子不是还要问路吗,你这样拉着我,要我怎么回答你呢?”甄女挣脱他的掌握,手里还拽着方才慌张时,不小心攀折下的一截花枝,上面有零星的几朵花,还在盛放的粉白韵软的桃花,散发着幽幽清香,在枝头上开的生动无比。

  褪去皇子王爷贵族称呼的魏婧,不过刚刚二十一岁,外表已经显现出卓而不凡的俊美。他穿着简单的青衫,头发用紫色的发带系好,墨黑的长发随意的搭在肩头,笑容亲切温和,清澈的眸子,眸光澄清多情。他淡淡的微笑,如同春风一样,温暖的令甄女无法招架。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真诚的看着她,这个人,长得出尘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外表,身材却很挺拔,温柔的举动,让甄女知道,原来她也是需要别人心疼呵护的。

  魏婧放开自己的手,发现面前的少女不过十三,十四岁的模样,长得还颇清丽可人,那时跟柳无双的妩媚完全不同。这是正在绽放的少女,还不是女人,还留待男人采撷。原来就算是相貌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因为气质的不同,人也显得完全不同。一颦一笑,烟波流转间,无一相似。但如果存心将其中一人看作替身,也未尝不可以。

  “我不想去旧学前了,本来是准备着投靠远亲,可是现在不用了,我那远亲不准备收留我。姑娘,天色不早了,眼看要下雨了,姑娘还是早些归家吧。”他暗笑自己方才怪异的想法,近日他跟同僚有了矛盾,又因为皇兄的步步紧逼,这才带着侍卫到江南一行,不小心两个人便失散了,事实上则是他被那个心腹甩下了。连身边的亲信,也成了皇兄的人,他觉得前路渺茫,一路随意闲逛,然后就到了这个地方。

  甄女的目光往下,看见男子衣角脱线的地方。这件青衫,洗得干净,但是质地普通,也显得陈旧了,穿在这个男人身上,落魄中带着出尘不染的微笑。

  “公子是到江南投靠远亲的,不知是哪里的大户人家?”甄女随意问道,回以浅浅的微笑,“我对这里也不熟悉,公子说的话,我也相信。看公子也不是出身寻常人家,并非宵小之辈,定是哪户贵人的公子吧。”

  魏婧将腰间佩带的汉白玉藏在衣袖里,淡淡一笑。玉是身份的象征,能佩带汉白玉的,非富即贵。少女敏锐的触觉,让魏婧竖起防备的疏离,“姑娘年纪不大,见识不小,别人都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仿制的玉块。敢问姑娘是哪里人氏,到江南做什么来了?”

  “玉这样的东西,即使是仿制,没有点身份的人,也不敢随意佩带的。”甄女抿嘴一笑,眼角眉梢里尽是天真顽皮,“公子是在套我话呢,小女姓甄,唤甄女,原住京城,蜀地人氏。”

  魏婧讪讪一笑,这个少女伶牙利齿,不好套她的话,他心念一转,问道,“甄女?你爹爹姓甄,这个姓氏倒是别致,在大魏没有多少人姓这个。姑娘的爹爹,莫不是昔日的甄京兆邑,甄一莨,甄大人?”

  “正是。”甄女笑着点头,“甄姓是下贱的姓,能有多少人愿意姓这个呢。那么公子又是何方人氏,姓谁名谁,家住哪处?”

  魏婧答道,“我姓魏,魏婧,家住京城,本是富贵公子。无奈家道中落,为求谋生,我没有本事,这才来江南投靠远亲。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姑娘信我,我愿意给姑娘做教习先生。”

  魏是国姓,叫魏婧的男子,绝非宵小之辈。她信这个眼神善良温和的男子,下意识的点头应承了,“那敢情好,我爹就要让接我回去了,大抵是为我安排了婆家。我快要出嫁了,在去婆家之前,多学一点东西,将来才好操持家业。”

  “出嫁,对了,十三岁出嫁早了点,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看你心性老成,说话头头是道,一点儿也不像十三岁的少女。”

  魏婧打趣说笑,没有忽略掉少女失去光采的眼眸。她抿着唇,嘴角是倔强的弧度,侧脸在桃花下,透着温润的暖意,“赠人桃花,手有余香。公子,我没有银两,这个就算是我给你的工钱吧。”

  五月暮春,枝上的桃花次第盛放凋零,坐在桃花树下的两人,相视一笑。少女的脸上是带着不认输的微笑,让这个昔日风光无限,此时心灰意冷的魏王爷也受到了影响。命运,未尝不可以再去抗争一次。

  没有多久,甄女的哥哥将她接回蜀地,同行的还有魏婧。谈吐大方的魏婧,让甄女的哥哥一见如故。甄女他们都不知道,这一次带回去的人,将改变他们之后的命运。这个男人,用甄家的生离死别,登位上殿,再次成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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