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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番外:刹那人生

  人的一生中,总有几个日子,会让人的一生改变。

  即使是当今的皇上尚诫,也是一样。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改变,是在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牵着他的手,穿过宫中长长的通道,去看望刚刚出生的,他的弟弟。

  在两道高高的宫墙之中,母亲抱着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这里是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他与母亲,长久地在暗红色的阴暗角落中行走着,仿佛是恐惧这里的阴暗,他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直到眼前一亮,阳光遍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才觉得,全世界都瞬间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是一座无比高大雄伟的宫殿,而他从那狭窄的地方出来,眼前豁然一亮,使得这座宫殿像是骤然自地下涌现一样,突如其来填满了他的视野。

  在百来丈的广阔平地上,三层白玉殿基层层垒砌,宽可并列数十人的台阶,上面站满了锦衣宫使和彩衣宫女。在那围栏与白玉阶的中间高台上,是高大的殿宇,在此时明艳的四月阳光下,里面欢笑隐隐,与他和母亲,几乎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年少的尚诫,牵着母亲的手,望着这座宫殿,心里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居住的地方吗?

  住在这座宫殿内,会是什么感觉呢?

  母亲带着他等候宣召,过了很久,进去通报的宫使才慢悠悠地出来,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他跟在母亲的身后,穿过层层走廊,经过重重殿门,终于来到大殿之上,他的父亲,正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坐在最高的地方。

  他对父皇的第一个记忆,就是在这里,他抱着刚刚出生的尚训,满脸欢喜地看着,对身边的人不停地说:“像我,这孩子真像我……”

  直到母亲带着他跪伏在地,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自己早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身上,微微迟疑,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母亲赶紧说:“皇上,他还没有起名字。”

  他的母亲,本是易贵妃宫中的一个宫女,某一次皇上来找易贵妃时,喝醉了偶尔遇上她,迷迷糊糊中宠幸了她,等到酒醒后,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件事。谁知他一味独宠易贵妃,易贵妃却一直没有怀孕,偏偏这一次却有了个孩子。

  易贵妃对这个卑微宫女,自然恨之入骨,皇帝本来也早已遗忘这个孩子,但因为后廷确实有记载,所以才无奈给她封了个低阶,甚至连这个孩子,都不去看望,任由他们母子在宫廷中自生自灭。

  但是今天,是他喜欢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厌恶的这个孩子都不太介意了,听说他还没有名字,便随口说:“这样吧,太子名训,这孩子就赐名为诫好了。”

  那是一个尚诫永远记得的日子,因为他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是跟着他的弟弟,顺便赐给他的。

  但是,那个时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难过。那时四岁的他,只是看着父亲怀中的弟弟,看他睁大圆溜溜的清澈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而父亲,用温柔而欢喜的神情,宠溺地看着这个小孩子,爱若珍宝。

  那个时候,他也曾经想过,到什么时候,父亲也能用这样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后来,他想到这一天的时候,在心里,也会隐隐地想——也许,他对尚训的恨,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从他第一天懂事开始,就深埋下了对这个夺走自己很多东西的人的怨恨。

  不过,有些东西,不是尚训夺走的,而是谁也留不住的,比如说,他母亲的死。

  在他九岁那年的秋天,母亲因为郁积忧病,含着泪,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娘对不起你。

  他守在母亲的床前,看着没有了呼吸的母亲,很久很久才猛然醒悟过来,他母亲死了,从此以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惧与悲伤占据了他的心,他大哭出来,向着外面奔去,在周围瑟瑟的枯树中,明月在天,星河灿烂,秋天的风冰冷如刀。

  他向着父亲的宫殿跑去,却在门口就被人拦下了,他急促地哭着,向着里面喊:“父皇,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声音,在沉寂的暗夜中,消渐为无声。过了良久,里面有人出来,说:“皇上让小的告诉殿下,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说。”

  是的,他母亲的死,就像轻飘飘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为她惊扰帝王的好梦。

  只有尚诫,在被宫人们连拉带拽地拖离寝宫时,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在星汉下华美异常的宫殿,寂静无声的殿内,隐隐的灯火透出来,整座宫殿就如同蓬莱仙岛上的透明玲珑阁,夜色中,如同冰玉,那么美丽,毫无人气。

  因为母妃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迁出宫,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说是王府,其实也只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他一个人居住在里面,度过了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冬天。

  那个时候,他有了一个王傅代替母亲管教他,是个在宫中郁郁不得志的大学士,在他念不出书的时候,最常说的话就是:“殿下,太子如今还不到七岁,可已经通背下了四书,您可叫老臣怎么说?您千字文都要从头学起?”

  可他的母亲不识字,他七岁的时候,又有谁能教他学字?

  所以他经常逃课,和侍卫们一起玩倒是常事,也没人管他,即使他跟他们舞刀弄剑划伤了自己,也依然无人过问。

  春天快来的时候,易贵妃去世了,他进宫去上香,没有在灵堂看见自己的父皇,听说他是伤心过度,晕厥过去了。而坐在旁边守灵的,是不满七岁的,他的弟弟尚训。

  尚训和他容貌出色的母亲一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纪还小,并不太懂得世事,看见尚诫的时候,走上来牵住他的手,因为他们兄弟只在年节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所以并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谁才是自己血肉相连的亲人。

  他用幼兽一般湿热的眼睛看着尚诫,怯怯地叫他:“哥哥,他们说我没有娘了。”

  他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尚诫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是这一刻,却陡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下来。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声说:“没事的,哥哥也没有娘了,我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

  尚训点点头,又说:“父皇说,以后皇后娘娘是我的母亲,那,哥哥现在的母亲是谁呢?”

  尚诫没有过继给任何人,因为易贵妃对他显而易见的憎恶,所以后宫并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

  所以尚诫放开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说:“哥哥长大了,不需要母亲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实是千疮百孔,他在成长中所需要的,母亲、父亲、家、教育、欢乐,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长大,朝廷也还是没有遗忘他。

  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终于在非年节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个时候,十岁的尚训已经变得安静,他站在父皇的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微笑起来的时候,酒窝很可爱。

  父亲将一对九龙佩分给他们,说:“尚训,尚诫,记得兄弟相亲,是皇家之幸。”

  他当时不过十三岁,被父皇格外的恩宠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握着那块玉佩,看着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间,忘记了他的母亲是易贵妃。

  然后,他被封为安西使,出使蒙狄,并且长期居住在那里——如果不需要虚伪掩饰的话,其实是作为质子,送到了敌国,成了他国人质。

  他在那里呆了近两年,其实蒙狄的生活,如同鲜活的阳光,让他的人生开始看见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质,并不是阶下囚,所以行动是自由的。他迅速长高,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在草原上纵横来往,连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时候,他早上恍惚醒来,会有一刹那以为自己本就是草原上的剽悍民族,会在草原过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亲去世了。

  父亲在临死前,没有记起他这个儿子,所以,也没有人来接他回去。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向告哀的使者询问,他为难地说:“我只听说陛下嘱咐新皇爱护百姓,要易贵妃附葬山陵,至于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

  那个时候,新皇已经登基,山陵也已经在动工建造。可是尚诫不甘心,他回去之后,让身边人立即收拾东西,夤夜突出蒙都,向着故国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他身边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个昼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后只剩下十八个人,浴血沐光,跟着他越过蒙狄过境,踏上故国。

  沙漠和草原渐渐被山野所取代,他们十九个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驰骋,他看着前方的繁星,其实它们和草原上是一样的,但是,这是故国的星辰。

  因为这个念头,有一点东西像火星一样燃烧了他整个身体,他仰头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绵延到他目光无法企及的最远处,湮没在夜空的暗色中。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消失在遥远的尽头,天地大得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也看不见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宫殿前,抬头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带着十八个人,进京拜祭白虎殿,并且力排众议,胁迫礼部将山陵格局改制,让自己的母亲和易贵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边。

  世人都是爱好传奇的,他成为了天下的传奇,也成为了朝廷中举足轻重的王爷,因为,那个懦弱单纯的皇上,依赖着他强势的哥哥,而要和摄政王对抗的大臣们,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于是他俨然成为新皇一派的领袖,开始在朝中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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