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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就在长安满城兰若飘香后不久,一直在外的李靖夫妇、李世勣回京述职了。

  皇帝在太极殿开了大朝,随后又在两仪殿单独召见了世勣,之后便仿佛忘了二李的存在似的,没有任何旨意下达。

  李靖是沉稳之人,既未见宣召,也不急不躁,整日陪夫人练练剑逗逗鸟,应付些上门的客人,十来日一晃而过。

  这日,天气渐热,听闻东市有一家店铺蜜煎梅汤做得十分之好,号称“透心沁齿湃骨清凉坐着吃了不想站站着吃了不想走之祖传秘方”熬制而成,两夫妇慕名前往,中途碰到世勣停在一家大宅的偏门前。

  红拂好奇心不减当年,扯了扯丈夫的袖子示意过去看看。

  只见花径旁一绿衣跟一红衣姑娘正在玩斗百草。

  红衣姑娘背对着门,伸手拿着挖出来的那种长了很多细长叶子的草,让绿衣姑娘随手掐去一截,然后由其猜长短。绿衣姑娘屡猜不中,十分气恼,叫道:“红线,为什么侬猜那么准,我偏不中?”

  红衣姑娘答:“但凡这种草,只要熟悉它的形状、叶子大小,就约略知道基本长单还是长双呀。你仔细观察便易猜了。”

  绿衣姑娘撇撇嘴:“不玩了,我上街看兰花去。”

  “府中不是有很多么。”

  “也顺便看看人嘛。”

  “哗,什么时候我们大家都不是人了?”

  绿衣姑娘又气又笑,抓抓头,转身冲了出去。

  “阿碧!”红衣姑娘跺跺脚,跟着追出门来。

  红拂失笑,刚欲上前跟世勣打招呼,却见青年难得发呆地看着红衣少女消失的方向,突地拔足狂奔。

  红拂赶紧闪到一旁,看看前面,又看看被世勣弃置一旁的坐骑,喃喃道:“要追人的话,骑上马不是更快些么?”

  回头看夫婿,发现他正望着不远的正门,一副沉思、又带了点惘然的模样。

  英雄惜英雄,古今皆然。

  只是,一人已去,徒留空叹。

  街尾马蹄声轻传,她举目而望,一喜:“安弟!”

  “红拂姐!”安逝绽出笑颜,跳下:“李将军,你们怎么在这儿?”

  “路过,路过。”她答:“你呢?”

  安逝从马背上解下一个红纱彩金的盒子:“阿碧说要看看,我带过来给她。”

  “呀,这不是御赐之物么?”红拂掀开盒盖,里面有人工捏做的毒虫如蜈蚣蛇蝎,毒虫被葵、艾叶所围,正中是菖蒲扎成的天师驭虎像:“皇上浴兰令节赐给王公群臣的,你也得了?”

  “大哥着人送出来的。”

  红拂轻笑:“秦王真是有心。他身子可大好了?”

  “上月已好的差不多了。倒是王妃,为了照顾他染了寒气,近日才见好些。”

  李靖道:“大理寺一直没有结果,唐俭却也不急,刚才还看王绩拉他喝酒去。”

  安逝只是笑笑。

  红拂道:“照我说,鸩酒案拖久些也好,天策上将依旧是天策上将,太子仍然位居东宫,大家都消停。”

  李靖摇头:“这是圣上强压下来的结果,恐怕——”

  红拂瞧了瞧夫婿的脸色,心有灵犀的捡了别个话题:“刚刚有一个叫阿碧的姑娘出去,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

  “哦也许吧,”安逝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没关系,还得找阿朱问点事呢。”

  “恭喜阿朱姑娘,接掌紫上令。”

  “褚大人见笑。”

  “他走了?”

  “留下紫上令后再无踪迹,听说总管和杜司马先前均劝过他离开长安。”

  “……那么,阿朱姑娘对我们的提议……”

  “请容婢子再思索几日。”

  “这是自然。主子一早吩咐,不可勉强。”

  “请转告殿下,阿朱若答应,必是为了总管。”

  “我明白。……有人来了,告辞。”

  玄影闪逝间,门同时被敲响。

  “请进。”

  “阿朱,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人的下葬之处。帮个忙吧。”

  不知何时已经入夏。

  六月初的天气,印象中碧绿遮天的湖中不见一枝荷苞,不见一蓬莲子。只远处还竭力生长着一些荷梗,一两只水鸟栖息在上头。

  仿佛曲终人散后的舞台,满湖精疲力竭的模样。

  安逝满腹的心事像忽而泄了气的皮球,片刻后终于打起精神,问的却是:“太子殿下的花匠呢?”

  “啊,不能请你用碧筒杯喝酒了。”建成立在前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背朝着她:“要不要喝点别的尝尝?”

  “不了,谢殿下美意。”

  涨绿烟深,春色迟暮。

  “……殿下。”

  “嗯?”

  “秦青他……的坟……在哪儿?”

  “呵,呵呵。”肩膀耸动了两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你问他?”

  “是的。”

  他忽而返过身来,猛然扣住她双臂:“你问他?你居然敢问他?你居然敢跑到我面前来问他?”

  安逝先被他低狠戾色的语气吓了一跳,胳膊生疼,她哼一下不甘示弱:“你是他什么人?我又为什么不敢问他?”

  “若非因你,他又怎会死?”

  她眼中倏而黯了一下,然而旋即满脸嘲讽地道:“他真是因我而死的么?太、子、殿、下!”

  建成突然松了手,刚才那种隐忍的暴烈一下子全部蒸发了,仿佛就要喷发的火山莫名恢复了平静。

  他别过脸:“我没料到……他居然是那样一个……那样一个……”

  “那样一个骄傲到骨子里去的人。”她定定地看着他:“他只是个认死理的孩子啊……透明如玻璃……你怎么舍得亲手把他打碎?”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想的。可是,”男人已经很好的控制住了不小心泄漏的情绪,只是语调依旧颤抖:“我是谁?我是大唐的储君,当朝的太子!这样的身份……你明白吗?”

  她无言以对。

  这本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悲剧。

  “你以为我不懂他,他也以为我不懂他……你们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到底懂还是不懂?只是,懂与不懂是一回事,做与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嗤笑:“既然懂,却什么都不做,比起不懂才不做来,不是更让人厌恶。”

  “那么我问你,安姑娘,”太子冷笑起来:“你明知我那二弟喜欢你,你又做过什么?离开他一走了之?或干脆跟了他做他的妃子?我看你同样是装糊涂的高手吧!”

  “你——”她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竭力使表情回复淡然:“如果你懂他——”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了。”显然建成此刻无意以打击她为乐,挥了一下手,重新望向湖面。

  但愿西湖化做酒,一浪来时一口吞。

  要是忧愁烦恼、悲哀苦涩也能一口吞下去就好了,她想。

  不要这么丝丝绕绕,慢慢侵浸。

  “……那个……那次夜宴,你到底是下毒了,还是没下?”

  他哼道:“如果他真喝了我为他准备的毒酒,他还能活着回去么。”

  她揣测着他的语气,结合后来世民说的一些宴席上的疑点,犹不能十分把握:“果真下了?”

  他坐下,十指交叉放在膝前:“简单来说,我下了,不过他喝的是没下毒的那杯,然后假装中毒,回去了。”微微一笑:“他能想出这个法子,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呢。”

  阴差阳错,她想,难怪皇帝大怒下令调查时东宫只是象征性地喊了几下冤,李元吉那个最按捺不住性子的居然也没跳出来指鼻子骂人。不过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也明明实实地摆到了台面上,显然已经进入白热化。

  既然此刻的太子这么明白坦率——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若不把一直疑惑的一个问题提出来就太对不起自己了:“之前你局势一片大好,为何还要下毒?”不是自砸招牌么?

  建成的手往袖口摸了一摸:“你不知道?”

  “嗯?”

  “当时的我……十分愤怒呢……”

  后面呜咽声突起,他一愕,转回头去看。

  她站在那儿,既不用手遮,也不低头,对着那一池残梗就这么大声哭起来。

  在太子面前擦鼻涕扁嘴……真是有失礼仪呢……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羡慕的感觉?可以当着别人甚至是“敌人”的面,率性的表达自己的怀念与难过啊……

  手掌将袖中笼着的东西捏得更紧。

  “蔷薇的花语,是‘爱的思念’。”

  “花语?”

  “是啊,花儿所代表的语言。”她擤了擤鼻子:“在我以前待的地方,人们相信,每一种花,都是有自己的意思的。”

  “是吗?”他低语,目光飘移、再飘移:“爱的……思念?”

  远处,那扇永远只糊了半幅纱橱的窗前,蔷薇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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