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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不紧不慢将民部呈上的这几个月全国税赋的表单复阅一遍,将近掌灯时分,他才站起身来,道:“传膳。”

  内侍应一声。不一会儿,一张小几抬了进来,菜色不多,建成挑着吃了,漱了口,往寝宫走去。

  途经偏殿,斜斜往里面一瞟。一个人影孤伶伶跪着,垂着头。

  “去通知封府一声,”他面无表情地道:“把人领回去。”

  “是。”

  第二日,方穿衣戴帽,内侍附耳上来:“封大人在偏殿候驾。”

  “嗯?什么时候来的,怎未听传报?”

  “昨夜就来了,说是不打扰殿下休息。”

  “昨夜?没把那人带走么?”

  “是的殿下。”内侍答:“他仍然跪着呢!”

  “哎呀封相,来了怎么不唤人告诉孤一声?可是失礼了。”建成一脚踏进显德偏殿,像是没瞧见地上跪着的秦青一般,直接向封德彝打招呼。

  封德彝回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何必多礼。”建成双手托住他:“此处无外人,只管随便说话。”

  “微臣家法不严,致使门下烦扰太子,臣深感惭愧。”

  “封相说的,一两个家从而已,领回去好好教训也就是了。”

  “拿不到天香豆蔻,我……死也不走。”已经跪了将近一天两夜的秦青看着地面,一字一字,似从牙缝里挤出。

  封德彝看看他,似叹息,似无奈,似怜惜,最终直率道:“殿下,他要的天香豆蔻,臣亦知是世间珍稀之物。然若以一死物能换一活命,臣恳请殿下成全!”

  建成未想说话一向要绕几层弯弯老滑溜秋的中书令会如此就跟他摊出牌来,出乎意料之外的一个大收获,可心中却没有与之相应的高兴,反而生出股别扭。

  脸上熟练的摆出一个笑容,嘴上道:“封相既然开了口,这个天大的面子孤不能不给。跟孤来吧。”

  秦青以手撑地,慢慢想要站起,怎奈双膝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发颤。

  一只手挟过他腋下,将他半扶半抱起来。他垂眉:“谢谢。”

  “这恐怕是你头一次对我真心说一句话。”封德彝笑笑,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不知为何,他的眼睛似乎模糊起来。

  拿药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等到坐在车上的时候,秦青默默抚着那装了天香豆蔻的小盒子,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实在是太顺利,顺利得让人产生不安。

  “怎么了?”封德彝坐在对面,见他一直低着头,开口问询。

  “没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

  “……皇上大寿那天,我们太常寺的学生跟教坊里的女官们有些争论——”

  “你就是这点可爱,明明人家错了,你还袒护她们。”他边说边摇头:“我第一次见你,并不是在那时。”

  秦青抬眸:“那是?”

  “当你还叫‘小四’的时候。”

  盒子差点从手上滚下去,他头回如此直瞪着他。

  封德彝一笑:“当时你们戏班里最红的是茗云,你还记得罢。”

  他点头。反覆想着这位封相怎可能那时便见过自己?他可是连他袍角都没有瞄到过一眼。

  “那日我前脚遣了人送串珠子给他,心血来潮,后脚跟着往你们住院走,听见一个小孩子对着盆中的蔷薇花小声地唱歌。虽然盆破得不成样子,蔷薇却开得格外漂亮。”

  “啊,难道是——”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秦青微微一笑,不由接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这是诗经《柏舟》中的首段和尾段,当时我就想,一个小小戏班里的孩童,竟也会唱这些。”

  “大人把我想高了。少时秦青只不过听人念过这几句,觉得很好,就记下了。”

  “关于此诗,历来有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是女子所做,自伤遭遇不偶,又苦于无处可诉;另派则力主作者为男子,乃君子不遇于君而作。其实,解为女子,未免缩减了诗的襟畴。”

  “青渐大,每读此诗,总会想起一个人——”

  “谁?”

  “楚国大夫,屈原。”

  “哦?”

  “困于谗害,有志难伸。秦青不懂官场,戏台子上看演的却不少,那些忠良的大臣们,忧国忧民,刚烈洁净,却总是没有好下场。……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官场谲诡,伴君如虎。忠良美名,君不在乎,要之何用?”封德彝哂笑:“若然在野,民风称颂,然已不能为民解忧,亦不过虚名耳。”

  他心中微思。

  马车突然停住。

  “怎么了?”封德彝喝问。

  “老爷放心,不过几名宵小拦住去路。”车夫朗声回答。

  秦青不由自主握紧了盒子,封德彝见状软声道:“定无大碍。”

  他点点头,听着车外打斗声渐渐平息,正疑惑怎么无人禀报一声,封德彝忽然脸色一变,掀帘而出。

  他也跟着探出头,顿时脸色骤白。

  周围躺倒十几二十名封府护卫,车夫横侧在辕木边,脖子被砍断一半,血腥残怖。

  三名青衣人拦在前,四名青衣人挡在后,手上俱是一把长刀。

  “尔等何人?”

  倒也没显出害怕,封德彝气势不减。

  没有人应声。

  “秦青,你怕死吗?”他反过头来问。

  秦青摇头:“但是,天香一定要送到安手里。”

  封德彝注视着他,突地一笑:“你看。”

  屋檐上出现八个蒙面人影,迅速与青衣人展开了厮杀。

  如果说秦青刚才看到的只是尸横遍地的结局,那么现在所见,则是货真价实的命搏。

  双方都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就像食肉的凶猛动物,沉默的,激烈的,而致命。

  刀跟剑,碰撞出噬血的欢鸣。

  然而,似乎是青衣人占了上风。他们才倒了一个,蒙面人却已有一半毙命。

  身量最高壮的那个蒙面人武技也最高,他被三人围攻,一人趁他挥剑拦住前人刀锋的时候在他背后狠狠划了一刀,他低吼一声,长剑甩手,那剑便长眼睛般飞出去,携着风声将后面那人的脑袋给削掉了!

  秦青“啊”一声,这场景似曾相识……

  无数个不眠的夜里,那一场血腥铺天盖地袭来,他永远记得当时同学被砍掉的头颅上不瞑的眼睛,和临死前凝住的惊惧表情……

  扭头看封德彝一眼,脚下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封德彝察觉,见他神色,若有所悟,轻叹:“想起什么了?”

  “你……当年太常寺一案……那么多学生……他们……”

  “正是因为你。”

  81.泛彼柏舟

  “正是因为你。”

  他头一晕,险些站不住脚。

  “可惜——看来我的这些侍卫,也要见你的同学去了——”

  属下一个一个倒下,封德彝视若不见,低语:“你心中必然厌恨我至极,只是没想到,却会与我死在一起罢。”

  秦青不答,他也不甚在意,朝围上来的青衣人道:“封某纵横官场数十年,最后竟不在官僚倾轧中而死,倒死在几个不肯透露姓名的鼠辈手中,自己都觉得讽刺。若是寻仇,尽管冲着老夫过来;若然不是,便开出条件。否则,我俩就与天香玉石俱焚!”

  长刀雪亮,秦青攥着盒子的手发汗。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且慢!”

  一声长喝,圈子外无端又冒出一个着玄色长衫的青年,脸上罩了个昆仑奴的面具。

  剩下的五名青衣人不约而同回头,隔得近,秦青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身上骤然爆发的强烈的杀气。

  奇怪了,为什么对着自己时,反而感受不到?

  难道是因为己方太弱了,所以无所谓?真正的杀手,是不会因为对手强弱而改变态度的吧。

  以一敌五。封德彝的手下已经够强,仍以多败少惨死在这些人手中,而此刻这个玄衣人,没有任何兵器,姿态甚至可以称得上潇洒,一招一式,干净利落,虚的漂亮,实的中狠,不多会儿便将人一一撂倒。

  秦青扫了他们一眼。身上并没有外在伤痕,却全闭着眼动都不动,是伤到内脏了罢。他偷偷朝玄衣人看去,正巧后者转过身来,面具后的眼睛似乎对他眨了一眨:“在下纯属见义勇为,两位尽可放心前行。”

  “十分感激阁下的好意,”封德彝朝他身后一指:“可是,请看——”

  “看到了。你们后面也有。”

  巷头十人,巷尾十人,竟是刚才的四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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